无头可回

呼吸之间，生死存亡；善恶之上，悲欢离合。一呼一吸一世界，一哭一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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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光

虽然已是夏末秋初，但季节交替之时，太阳依旧猛烈。

明黄色的光线穿透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那巨大的窗户，打在一楼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之上。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房，一楼是宽敞明亮的大堂，一览无余；二楼和三楼皆是格调别致的雅座，曲径通幽。

一楼很长很宽的大堂即便使摆着几十张大桌子，也显得十分宽松宜人。桌布是漂亮的丝绸，餐具是好看的青花瓷，就连空气都是迷人的暗香。

如果再配上千挑万选的小二、丫头，你一定会有一种被宠坏的感觉，不高兴都不行。人一旦兴奋起来，花起钱来就会大手大脚，不但不心疼，而且很快乐。

快乐一般传染得都很快，整个酒楼从老板到伙计都跟着快乐起来。

一个大胖子就在最里面的这张桌子上吃着饭，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葱爆羊肉，一盆米饭；韭菜翠绿，鸡蛋金黄，羊肉红亮，米饭晶莹。

胖子很喜欢这个时刻。酒足饭饱的客人鸟兽状散去的同时，也彷佛把一切声音都带走了，宁静潮水般弥漫开来。

大堂更空旷了，从这里到大门长长的距离，就像悠悠的岁月一样漫长，而人就像飘浮在半空中那样俯视着大地。

胖子不喜欢季节交替的那段日子。在这些日子里，阳光充沛的白天就好像停留在喧嚣的仲夏，而到了万籁俱寂的夜晚，又似乎走进了寂寥的晚秋。

这一切在他看来，简直就像一个上蹿下跳的疯子。

胖子喜欢的是温度平稳波动的时日，要冷就一直冷，要热就一直热。

而这样大幅震荡的样子，就像看到了一个光鲜亮丽的傻子，让他无所适从。

既疯又傻，真是像极了偶尔梦中出现的自己。

都说人老多情，刚跨入中年没多久的自己就已伤春悲秋、了无生趣？

胖子苦笑了一下，夹起一口韭菜正要放入张开的嘴巴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大堂的入口站着一个人。

胖子把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又低头吃了一口米饭，然后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那人已站在了面前。

这是一个偏瘦的中年人，衣服一般，长相平凡，就连气质也平平无奇。

一切都普普通通，普通得你一扭过头就马上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

胖子放下筷子，拿起折扇，顺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仍没有说话。

他在等对方先开口。

胖子很少先开口说话。他常常是在等别人先说。

即使你遇到一个不愿先开口说话又沉默寡言的人，即使你心里有只猫爪在挠，即使你好奇得要命，只要你愿意等，就一定能等到别人先开口说话的那一刻。

他静静地等着，扇子在轻轻地摇着，但好像一点风都没有。

何况一个人如果跑到人家的地盘，肯定是心里有事；而有事，就会有很多问题想知道。

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问题，就要问别人；想问别人，不先开口说话是不行的。

而且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就像站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然，俨然一个闲散优雅的君子。

是君子，肯定动口。

瘦子问，你是客人？

胖子摇了摇头。

瘦子说，嗯，是过了饭点。厨子？

胖子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说，我确实胖了点，头大，脖子也粗。

瘦子说，你不生气？

胖子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这么胖又不是你错。

瘦子说，你不但不生气，反而好像很开心？

胖子说，因为我胖也不是我的错，我一生下来就特别胖。没人有错，岂不开心？

瘦子马上也笑着说，那一定是老板了。

瘦子总觉得所有的胖子长得都差不多，那五官匆匆看去，就像只认得一个字的孩童在草纸上疯狂练字，写来写去、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字。

因此他认为，在一堆胖子里面，让找出指定的那个胖子，那绝对是刁难人。

胖子点了点头说，事不过三，能在第三次猜中，也还不错。

瘦子说，我将来死了，一定是笨死的。

胖子说，谁都会死，但笨死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瘦子说，连猜三次才中，岂不笨得要死？

胖子说，如果真到那一天，你也不是笨死的，因为你前两次猜的也不能算错。

瘦子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难道还有中间地带，还有算与不算的说法？

胖子说，一个堂堂正正坐在酒楼吃饭的人被当做客人，这是不是也很正常？

瘦子说，不意外。

胖子说，不但这些饭菜是我自己做的，而且不少有名的厨子还没我做的可口，那我被称作厨子是不是也名副其实？

瘦子说，如果真是这样，你不但能做一个出色的厨子，而且做厨子的老师也绰绰有余，简称厨师。

胖子说，所以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笨。

瘦子说，被你这样一说，我觉得真好像又聪明了一点。聪明人老是说自己笨，笨人经常说自己聪明。

瘦子一边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椅子，一边说，这人呐，走得稍微远一点就觉得累。

胖子伸出手掌朝向椅子说，请随意。

瘦子把椅子轻轻拉出一点，坐定之后才说，日月星，酒楼的名字？

胖子说，惭愧，抄书而已。

瘦子说，三光日月星，看来胸中有丘壑。

胖子说，在这里却是另外的三光。

瘦子说，不一样的三光？

胖子说，吃光佳肴，喝光美酒，花光银子。

瘦子说，好气魄。

胖子说，纯属搞笑，搞笑而已。

瘦子环顾四周，边看边说，这里比我想象中要远一点，我就是想来吃顿饭，不过，看起来错过了饭点。

胖子说，凡事都有规矩，一旦错过，便是永远。看来，你要下次再来了。

瘦子点点头，显得有些失望，但仍说，不管谁都没有饭吃？

胖子说，规矩就是规矩，谁都不行。

瘦子想了想说，从来没人？这个酒楼有点意思。

胖子淡淡地说，没本事的人之所以要守规矩，就是因为没本事，没本事就要听别人的；有本事的人之所以也能守规矩，不是因为他不能跨过，而是他丢不起这个人，如果因为一顿饭让人背后指指点点，岂不显得更没本事？

瘦子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听你这样一说，我马上不感到饿了，似乎刚刚美餐过一样。

胖子说，那你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呐。

瘦子说，我可没什么本事，只是有点礼貌而已。虽然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因为一顿饭的事情太小而不去打破，但这不正说明他们捅的都是大篓子？权势只有在滥用的时候，才绽放出它最致命的、无人能敌的魔力。如果不能滥用，要权势来干什么？

胖子说，你说的真是好有道理啊。

瘦子说，有道理说算什么，又不是有饭吃。

胖子说，虽然酒楼没有饭菜卖，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吃。

瘦子说，没饭吃的人，一般是不会挑剔的。

胖子愉快地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这些应该够两个人吃了。

瘦子说，绝对够。

胖子边盛饭边说，九哥，大伙儿都这样叫我。

瘦子显得很饿的样子，拿起筷子立刻吃了起来，边吃边说，韩进永，爷爷给我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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