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与莲生

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都赋有它的生命力。故事中的林家传统迁腐新派像旧棉被上新绣的一株花老旧悲凉温暖又鲜活，在滚滚红尘的荒凉里爱情珍贵得像漆黑天际流星划过的一丝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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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莲生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拽着曾祖母的手嚷嚷道：“太奶奶太奶奶，您快去告诉海棠，她是早产儿，她比我小一岁才是！”

太奶奶看着莲生胖呼呼的圆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额头上汗水贴着几缕头发，像个热气腾腾滚烫的小太阳，慢慢将莲生的头深深埋进怀里，像是紧紧抱住曾经炽热的滚滚红尘。莲生被捂得喘不过气一把挣脱，奇怪的看着太奶奶干瘪深邃又慈祥的眼睛有一道光束摇晃着，突然觉得陌生又可怕，伸出小手抹抹太奶奶眼角核桃沟的皱纹湿黏黏自己先流出眼泪来了，一把抱住太奶奶哭着说：“太奶奶，太奶奶，本来就是嘛，太奶奶不高兴了吗？”

太奶奶慈祥的伸出左手握住莲生的小手右手搭在莲生的手背上来回抚摸，半响抬起右手拍拍莲生的手背说：“傻丫头，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本来这东西，它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本来它只是本来，没人守得住啰——”拖长着声调眼里的慈祥闪电似的失去光泽，说到最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也比老太太小几岁？谁大谁小又有什么关系呢……”

莲生太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一张樱桃脸依然有几分年轻时俊美的痕迹，她双手拢了拢发髻，发髻上的发簪吊坠摇晃着随着琉璃瓦窗照射下来的光束弹起一团乱如麻的金粉变幻着七彩的光柱直通天地，上面是一帧帧滚滚红尘人间悲欢离合图腾，莲生被突如其来的光芒晃得眼睛痒痒的，揉揉眼睛便伸手去拔太奶奶头上的发簪，光芒瞬间灰飞烟灭恍如隔世。

莲生太奶奶两手交替拍了拍衣袖的褶皱站了起来，更像是在抖落刚才沾在衣服上的尘埃，她探出头去远远看见海棠在湖边站着发呆，便一边对莲生说“你去把她哄回来，一会太阳晒坏了又得发热。”

说着坐下来左手掀起水蓝色粗布大褂一角，右手探进灰麻色的对襟衫口袋，摸了一会手里捊出一块金锡纸包裹住的糖来，她眯着眼抿着嘴角好像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微微带着笑方才回来的样子。她每次回乡下的老家，海棠的母亲都会送一些糖果点心之类给她带回去，她会提出要一盒镶金锡纸的巧克力糖，这样分派给邻居觉得特别体面，吃完的锡纸就送给小孩子们玩镶金牙游戏，空盒子就摆在家里入门最显眼的位置，逢人就说“哎！林家大户人家真是讲究，咱乡下哪来这些金贵的东西呀——”海棠的母亲也很乐意，觉得也很体面。只见太奶奶摊开金锡纸露出几颗碎了的糖块，莲生有些迫不及待咽了咽口水，她疼爱的看着趴在膝盖上的莲生，顿了顿还是对折着撕下一角金锡纸，扳过莲生的头来左手岔开莲生的嘴角右手熟练的在门牙上镶上锡纸，二只金光灿灿的大金牙跃然在莲生圆嘟嘟的脸上。孩子们从戏剧上学来的时髦玩法，莲生想像海棠一样漂亮，而又想能吃上糖果，抱怨太奶奶总是偏心海棠。

莲生出了后院门穿过香樟树荫沿着木槿篱笆走过拱桥，远远就看见海棠站在湖边的海棠树下。海棠树高八尺树身细长，树枝探出湖面半个头，树枝细叶倒影在湖面晃荡，也倒影着海棠单薄的身影。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海棠总是这样静静的站在树下，任由花飘落身上也不去拍一拍头发及衣服上的花瓣，她说这样她就能染上一身花香，随着阳光枕着月色在她的房间里走动香气袭人，不像指甲上贴染的花色，经清水一冲洗就没有了痕迹。海棠穿着一袭白纱短裙，黑色鞋子配白色袜子，对着湖里几只游来游去的鸭子出神，几片树叶飘落在身上浑然不觉。听太奶奶说海棠是早产儿，本来应该在来年春天出生的，说来也神奇，据太奶奶说她在林家大半辈子都没见过海棠复花，冬月十五这天夜里月色如练，翠湖湖水潋滟，海棠树影绰约竟然开出满园郁香的花来，像是银河里抖落的满天星星一样璀璨明艳，海棠就是这天夜里出生的，林家几代单传又老来得女自是欢喜万分，林老太爷认为“霁月光如练，盈庭复满池”是花神送子意象就取名叫海棠。而莲生也是在海棠出生的第二天出生的，却被海棠早产赶在前头了，林老太爷觉得彩头很好就对莲生的太奶奶说就叫连生吧，待长大一点就送过来与海棠作伴一起上学。莲生太奶奶知道林老太爷的寓意是连生贵子的意思，喜庆也吉祥的名字便就十分乐意，莲生的父亲觉得毕竟是女孩子就取同音叫莲生。莲生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叫起来像男生的名字，觉得莲生这名字没海棠好听，找遍翠湖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半株莲的影子，说也奇怪，翠湖也长草花就是不长莲花，莲生心里不服气，也常常约海棠来湖边玩，莲生一心想等湖里长出莲花来，海棠亦是想着她出生那天夜里的海棠花开，两人总是各生心事。

莲生悄悄爬上海棠树，故意从树上摔下来，海棠头也不回专注看一对鸭子戏水，莲生好生没趣只好上前扯扯她的手指说道：“你这人真是狠心肠子的，鸭子比我的死活重要吗？”海棠把食指放在嘴边“吁”一下，拉过莲生来一起看鸭子，只见两只鸭子弯着脖子嘴巴相对在湖里倒影出清晰的心形来，像一对戏水的鸳鸯。莲生也看得入了迷，忘记了太奶奶让她来哄海棠的事来，攥在手里的糖软软黏糊糊的都融化了，忽然想起太奶奶的吩咐来，“哎呀！这是太奶奶给你的糖！”湖里两只鸭子受惊掉头往草花里游去了。

海棠追着莲生骂：“谁要你糖来着？你赔我！你赔我！”

边牧犬阿布也追着海棠跑得欢，阿布是老爷子早年在京城办事时一位朋友送的幼崽子，与海棠一同长大是海棠最忠诚的好伙伴，对莲生却生分几分，海棠在家阿布就跟在海棠前后，其余时间就守在大门口，不经主人同意任何人都休想从它的跟前进来，如果是老熟人它就会跑进里屋通风报信，生面口就会虎视眈眈，阿布在林家的地位小镇人人敬畏三分，不敢随意挑逗滋事，林家自然当是家中一份子宠爱有加，养得体壮健硕毛色黑的乌黑白的雪白闪亮，用莲生太奶奶的说话“穷人家的孩子不如有钱人家的狗矜贵”。

莲生有些懊恼，没想到今天两次惹海棠生气，太奶奶一定又得怪罪。想着想着就没气力跑了，蹲在一排长长的花廊边，西洋种的盘花红的黄的紫的小花热烈的开着，白色枙子花也开了几朵，一阵风吹过带着淡淡香草的味道，莲生哪有心思赏花，就伸手扯拔花盘里的杂草。海棠追了上来，一边不依不饶的挠莲生腋窝，嘴里一边说“都怪你！都怪你！今天一定要好好修理修理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说罢两人在花园草地上打滚，全身都沾满青青的草末。两人都累了就靠着花架坐了下来，莲生穿着海棠的旧衣服，裤管露出一大截小腿来。虽说两人同年出生相差一天，莲生比海棠可要高出半个头，圆乎乎结实的脸嵌着一对酒窝，像是没发酵好的面团上岔了个手指印，捡海棠穿旧了的衣服紧绷得像个粽子。两个人坐着生闷气，脸给热辣辣的太阳晒得红扑扑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过了一会，海棠说：“你来帮我涂染指甲，我就原谅你。”两人又亲热的商量着挑选什么样的花色来，海棠挑了几朵粉色丁香花和浅紫色木槿花，莲生嫌粉色太浅就选了鲜艳的四季海棠，只见莲生把花瓣揉碎拧出花露来敷在指甲上，海棠看着指甲上鲜艳的残骸在太阳光下变幻出七彩的光环，不禁又穿越回到那个冬月海棠复花的夜晚。

莲生拉着海棠的手穿过花圃，说道：“一会问问太奶奶，刚才给你染指甲时我看你无名指好像是螺不是簸箕，这样我们俩就一样是两个螺了。”说完用力搓手指上的泥土，把刚涂上的颜色都弄花了。两人说着话不觉已穿过花园来到高大的香樟树下，太奶奶在打扫樟树落叶。

“太奶奶太奶奶，你快帮海棠看看她手指一共有几只螺呀。”一边说一边把海棠的手塞到太奶奶手里。

“一螺富，二螺贫，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啰——”太奶奶拖长的声音自言自语说，声音空洞无力，“她富吗？还不是靠着吃老太爷留下来的谷种！”说罢伸出手来摸摸莲生圆嘟嘟的脸幽幽的说“圆脸七分财，不富也镇宅。”这句话她只有她自己听清楚。

“那海棠家富了几代了呀？”莲生耳尖听到了也学着太奶奶摸摸太奶奶山芋似的圆脸问，说完搬来小矮凳子拉过海棠围着太奶奶坐下，香樟树下太奶奶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有的故事有没结局。

莲生的太奶奶从十几岁起就跟随林家老太太到林家做帮工了，林家的大大小小事情她都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用她自己的话就是说一年半载也说不完。

林家曾祖太爷的时候就授下了这老宅院，前后住过五代人，据镇上的老一辈说这是风水宝地，形状像个钱袋子，名曰“小羊肚”。前院门像钱袋口细长窄小，后院开阔宽畅，背靠一座山，山上的溪水流下来形成一个不大的天然湖，湖水洇洇，长年碧绿因而叫翠湖，花园花草树木四时茂盛，而左右相邻是高大的建筑物，前门一条细长的窄巷子成了唯一的出入口，只容一人通过，如两人相遇则侧身而过，约二十来步直通街口，若不刻意留心或向熟悉的人打听是很难找到门号。林家曾祖太爷交游结广，乐施好善，曾一时达官贵人往来不息，据说湖边的海棠树是京城某名古寺庙的法老所赠，每年春天花开馥郁满园嫣红艳丽如胭脂，冒名而来观花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邻人乡里，熟悉的不熟悉的就托熟人带着前来观看，以赠得一枝花为身份尊贵的象征，想扦插一枝栽种者众，林家太爷视为珍宝自是不同意，有一年一位官太太求花不得，老羞成怒拿了滚烫的水泼洒，树枯叶落，谁知来年春天又抽出新芽，自始林家就不大邀请外人往家里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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