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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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傍晚，寒气仍旧很重，若有似无的水汽弥散在空气里，谢桔柠在学校门口的大樟树下等了半晌功夫，整个人变得湿漉漉的。

一小片云悄悄溜走了去，露出了天边一角温柔的霞光。许知远从霞光蔓延处，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谢桔柠紧紧抓着书包带子，低垂着脑袋，又很忍不住的，偷偷抬起一下，又垂了下去。直到一双雪白的球鞋，出现在眼前。

“小桔子，好乖。”

男孩揉了揉她脑门前被雾气打湿的刘海。

谢桔宁下意识地往后躲，结果撞上了身后大樟树的树干。

谢知远像是被她的笨拙逗笑了，眼睛里都是促狭的光。

“哟，远哥，新妹妹啊——”

旁边四五个男孩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打趣，还有往谢桔宁跟前挤的，被许知远一巴掌呼了回去。

“啧——别闹！”

“哟！远哥护上了！”旁边起哄的声音愈演愈烈。

谢桔柠整张脸无法控制地热烫了起来，那红晕一路往脖子里钻。

就在这时，她被许知远一把直接揽进了怀里，少年的嗓音里，浸着几分欢喜：“认识一下啊，我妹妹，真妹妹啊，以后罩着点！”

“喔——”少年们还在插科打诨地起哄。

“不理他们，我们走——”

许知远揽着怀里的谢桔柠，就像老鹰裹挟小鸡仔儿般轻而易举，三两下功夫，已经被带离了暴风眼的辐射圈。

夕阳的黄昏下，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无限长。许知远松开手，谢桔柠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支配权，慢吞吞地走在许知远身旁。

“小桔子——”许知远忽地转过身，微微弯下腰，去看谢桔柠眼睛，“再见到你，知远哥哥很高兴，你呢？”

谢桔柠抬起头，双眸恰好撞进少年的瞳孔，不禁愣了愣神，只觉得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眼前人的轮廓，似乎逐渐与童年时高大的身影相重叠。

谢桔柠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两个微甜的酒窝，声音细小，却很清晰：“我也很高兴，知远哥。”

许知远轻笑一声，惯性地抬起手，在就要碰到谢桔柠的脑门的刹那，却被小姑娘机警地微侧过脑袋，躲了过去。

避开“摧残”的女孩露出狡黠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童年时的生气。

不知怎的，直到这时，许知远才终于有一丝丝松下一口气的感觉。

但他把这种情绪隐藏地很好，状若无其事般耸耸肩，然后轻轻松松地将小姑娘的书包一把拎起：“书包给我——长得跟绿豆芽似的，快被书包压没了。”

谢桔柠刚刚上高一，正是敏感而多思的年纪，听了许知远的话，脸“唰”一下又红透了。

许知远丝毫不能懂得这些少女心思，他一个人，胸前胸后背了两个包，快步走在了谢桔柠的身前，淡淡地嘲讽：“小豆芽，你好慢啊——”

落在后头的谢桔柠憋了一口气，加快了双腿捣腾的频率，终于跟上了许知远的步伐。

结果，许知远又加快了些。

谢桔柠：“......”

一路上两人比着赛似的，“砰——”的一声，许知远撞开了家里的大门。

“爸——我跟小桔子回来啦——”

偌大的房子并没有人回应。

许知远撇撇嘴，将两人的书包卸了下来：“老许估计又加班——”话说着，在谢桔柠脚底下摆下一双橙色的桔子拖鞋，“老许准备的，要我说，就该给你买那种粉色兔子的款式，你们女孩子不是都喜欢那个？”

谢桔柠仍旧抿着嘴笑着，把脚放进拖鞋里，感觉连脚指头都舒展开来：“我很喜欢，都喜欢。”

毕竟，在那个家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拖鞋了。

谢桔柠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站在门口，有几分局促。

许知远拍拍她的肩：“去沙发上坐着，遥控在茶几上，你先开电视看，我去做饭。”

老许是干工程的，三天两头不着家，许知远已经很能适应自己过日子了，安排好谢桔柠就往厨房走。

没想到到厨房一转身，身后跟了一条小尾巴。

许知远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像是在说：什么意思？

“我来帮你，我很能干的。”谢桔柠扯了扯许知远的校服下摆，虽然仰着脸，目光却始终躲闪。

许知远揣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脸上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这样啊？那你来吧。”

他从旁边拽了围裙，塞在了谢桔柠的胸前，然后就走出了厨房。

谢桔柠抱着围裙呆了一瞬，很快，她就意识到，许知远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

明明刚才都还好好的。

谢桔柠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无力的情绪，就像是回溯的海水一样，快要淹到她的鼻梁上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慢慢地吐出，她已经很能调节自己的情绪了。把那些难受的，压抑的细枝末节的难受，在缓慢的呼吸间，尽数消化掉。这是谢桔柠自创的，愈合心里伤口的方式。

许知远听到厨房里陆陆续续传来打开冰箱、洗菜、切菜的嘈杂声音，每一个步骤，他都听得很清楚。

乒铃乓啷，叮叮咚咚，每一声，都准确地踩在了许知远的易爆点上。

许知远在生气，非常的生气。

他们的分别，实在有些久了。久到现在的谢桔柠，让许知远有些认不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书包肩带有着严重的磨损，两只袜子都破了洞。

她的脑门前，甚至有一道，不算浅的疤痕。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许知远，这些年，谢桔柠过得很不好。

而害她过得不好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许知远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到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果老许再问他一次，能不能接受谢桔柠；如果还有一次机会......

“知远哥哥，家里好像没有盐了——”

许知远仓皇地抬起头，面前的小姑娘多大了？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呢？她比以前高了一些，也只是一些；很瘦，瘦到两只眼睛大得有些吓人；很白，没有血色的苍白......

她像是一只被摧毁过的精致的布娃娃，她的唇角挂着讨好的笑容，就是这个笑容，让许知远生厌，让他想逃。

于是他不带片刻犹疑地站起了身：“我去买。”

“砰——”的一声，大门被关上，谢桔柠在客厅的中央，静静地站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站着，但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可能因为，她也实在觉得有些累了，那种从心底蔓延上来的疲倦感终于还是把她淹没了，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了身去。

谢桔柠的母亲谢樟女士曾经告诫她：“哭是最没用的事情。”

哭也没用，没用也哭。

谢桔柠，你好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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