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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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正举办筵席，四处步履匆匆。

天色阴沉，将要下雨了。慈宁宫的罩灯一盏盏点起来，照亮湿润的花鸟纹地砖。宫女鱼龙般涌入，为人添茶添酒。

大侍女点鹭一壁弯腰倒茶，一壁悄声担忧道：“公主好些了么？”

喉咙里仍残留着酥油茶油腻而厚重的口感，吐了几次都吐不干净。

白玉徊胸中翻涌，但赶紧嘘了一声：“不要紧的。你小声点。”

“还说不要紧！酥油茶的油这样大，法宁公主平时连半杯都喝不了，却已灌了我们公主五碗了！”

另一位侍女翻鱼砰地一声把银壶撂在案上，快人快语，恼火的声音像连珠炮似的，“她今日必是疯了，公主还替她遮掩什么？要我说，就闹大了让所有人知道才好呢。不就仗着家世欺负人么，有什么了不起！”

白玉徊并非天子的亲生女儿。五年前，大永与吐蕃战败，择出了她这个生得最娇妍的宗室旁支封为仁乐公主，打算送往吐蕃和亲。

但后面战事不断，和亲的事起起伏伏，白玉徊在宫中耽搁了下来。现如今，就招了一些公主的眼。

想到这里，翻鱼忍不住重重拿鼻孔出了下气。

方才的宴席上，法宁公主使了手段把白玉徊的清茶换成了酥油茶，还逼白玉徊向太后敬什么“喝多少杯长辈就添福多少年”的长寿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白玉徊被她架起来，不得不连喝五碗酥油茶。

——那酥油茶放一会儿，上面都能浮起一个指节那么厚的油层，就算是武夫喝一碗都差不多了，更别说白玉徊一个娇滴滴的公主，竟被强迫着喝了整整五碗！现在不吐才怪。

翻鱼又气又心疼，想起来方才法宁公主那欺负人后得意洋洋的样儿，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都是公主，法宁公主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看我们公主要去和亲才这么欺负人么。嘁，等着皇后娘娘来，必会为我们公主撑腰的。”

白玉徊进了宫后便养在皇后膝下。皇后也确实对白玉徊关怀备至，视若己出。

但白玉徊还是支颐，有些出神：“谁让她有个出身镇国公府的母妃呢。我自然是比不得的。”

“再则，虽说我被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但她到底是皇后，该顾全大局。你们趁早不要想了。”

点鹭察言观色，立刻杵了翻鱼一下。

让你多嘴！公主最不愿意人提的就是母亲早亡，你这个呆瓜，怎么还朝着公主的痛处戳？

皇后再好，终究也隔着血脉，算不得亲娘啊！

翻鱼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心下后悔。求饶地朝点鹭笑笑。

外面风雨交加，不断有琳琅簌簌声。雨太大了，宫人们担忧太后娘娘养的牡丹花，进进出出地挪花盆。几位年纪小的公主都不顾姑姑的跑去廊边看新鲜，就算被乳母追上来系斗篷，也仍一边还挣着头朝外看。

席上众人看热闹，轻声闲聊。然而这样大的阵仗却仍没转移开法宁公主的心神，她仍旧跟尊母老虎一样高踞席上，片刻也没有松懈，目光炯炯瞪视着白玉徊。

白玉徊叹了口气，知道前些日子自己是真戳了她的痛脚，才让她今日这么愤怒，便站起身，转头：“翻鱼，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宴席本是为了迎皇太子从边疆回金陵而设的，列席的不光有宫里宫外的命妇，还有诸位重臣宗室，均等着恭迎储君回宫。然而方才太子的近侍来报，说是太子在郊外绊住了脚，还且得等。这席自然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她便正好出去散散。

“方才爹爹不是传信来说要见我么，正好现在去。”白玉徊道。

里里外外就没什么顺心的人！

一想起白玉徊那不靠谱的亲爹，翻鱼心里就替她生气，但白玉徊既发了话，她便拿来斗篷：“是，公主…小心外边风冷。”

惠妃方才就注意到了仁乐的宫女低声与她在说些什么的样子。待听到小宫女来禀报仁乐公主离席，惠妃便“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待人走了，她便转头和自己的大宫女笑道：“可怜见儿的，瞧法宁把仁乐给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惠妃育有大皇子，和哪位公主都没什么交际，惠妃的宫女知道惠妃是无聊了拿公主嚼舌。

现下官家与圣人均还未至，她便也不紧张，跟着附和：“是呢。可怜仁乐公主，现在就是去见她生父，那边怕也没什么好事等着。”

“她生父那人，与妻妹苟合，能有什么好事。倒是可怜了仁乐这美人，生在他家。”

惠妃回想起方才仁乐公主的样子。芙蓉一样的脸，风荷般的身段，被法宁公主为难，强灌下那么多碗酥油茶也不显得狼狈。

这种美人出现的地方，周围的十几位公主全被比得灰头土脸起来。倒也难怪法宁忍不住恼火。

“倒是个美人，”惠妃怜悯道，“可惜命不好。光美又有什么用？”

白严在慈宁宫门口徘徊了许久，看见玉徊时，终于如释重负，迎上前来。

“徊儿，是爹爹。”他笑着道，“爹爹来看看你。”

“爹爹家中一切可好？”

正如惠妃所说，玉徊的家中并不简单。但她在宫中已养成做事留一线的习惯，面对着害她进宫的父亲，面上也不显示出什么，仍笑着寒暄道，“姨母和妹妹还好么。”

白严咧嘴笑笑：“一切都好，都好。”

这样看着五年未见的女儿，其实她还是变了许多的。五年前，玉徊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了美丽的少女模样。娥眉宛转，发髻高耸，斗篷后领拱起的缝隙里露出雪白娇嫩的脖颈，仿若一段潺潺春水。

只是要说多余的，那么他也说不出什么了。过往的妻子和女儿全离开了他的身边，一个死一个走，那段记忆也像烟一样消散。只有眼前的新妻新子才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若不是今日有求于她，大概他也想不起这个送入宫中的女儿来。

“你长大了。”

大约自己也觉得父女有些生疏，白严的表情有些僵硬，他努力对白玉徊慈爱道，“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要是你母亲还在，一定很欣慰。”

近日雨水连绵，一时深了，扑在伞面上，有密密匝匝的玉珠声。

白玉徊笑笑，没有说话。

母亲若还在，她也不会被送进宫。

斗篷外镶嵌了一圈风毛，风一吹过，就把灵犀香的味道送到鼻端。

这是母亲旧日爱用的香。睹物思人，自母亲离世而她被送进宫中后，她能留存的对母亲的记忆也就剩下这一点味道了。

玉徊的母亲是永寿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被大长公主如珠似宝地养大，封作万春郡主。受宠之重，甚至连母亲的庶妹都借着她的光而被当时的天子破例赐了乡君，封号分别是丹若、玉茗这样的花名，意在拱卫着这位金尊玉贵的万春郡主。

然而这样的苦心，却没能换来万春郡主的一生平安，反而养大了本该拱卫她的花花草草们的异心。

花草不比万春华贵，但却有着万春所没有的柔软身段。在母亲有孕时，她的庶妹趁虚而入，用与母亲完全不同的温柔小意成为了白严的外室。

母亲虽然刚烈，却也是真心爱着白严的，那时又刚生产毕，月子里便彻底落下了病根，只能勉强与盛萱草周旋。直到五年前，那道封玉徊为和亲公主的圣旨彻底撕开了母亲与庶妹之间的假面，也彻底压垮了母亲。

母亲不是傻子。最后那一个月里，她连人都起不来床了，却还为了怕玉徊日后被欺负，强撑着联系好人脉，联合近二十位公主郡主上书，用一封列出百余项罪名的“不孝书”狠辣利索地逼得庶妹被逼不得已主动请辞乡君封号。

这桩家案传得满金陵皆知，玉徊那位庶姨母兼继母丢了大人，几乎除了一个白严夫人的头衔之外什么也不剩，变成了市井的下饭谈资，为命妇们所耻笑。

但那又有什么用？母亲最终还是没撑过那个冬日，撒手去了。

玉徊望着许久未见的白严，笑了笑，说，“不知爹爹今日找我何事？”

白严没注意到玉徊的出神，只想着自己将要说的事，略紧张地搓了搓手。

“你妹妹该相看人家了，我们瞧中了太子少师的三子。但你母亲的封号…你也知道的，总归不好听。”

白严含糊地避过了令两人都尴尬的细节，只把继母称作“你母亲”，“我是想着，最好你母亲能再被重新赐个爵位和封号。你妹妹也好说亲事。毕竟你和你妹妹还是一家人。”

妹妹，弟弟。满口的亲情，为他们打算得这样长久，他可还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要被送去吐蕃？

玉徊想起来母亲在病榻上弓起身子，状若癫狂地扯着白严的袖口：“那我的女儿怎么办？和亲公主那么荣耀，那倒是把那贱婢的女儿送去啊，你这个丧良心的畜生！”

“爵位要么生来就带着，要么就跟着夫君的官职封，这些都是朝中定例。您不升迁，我也没法子越过您给姨母求爵位。”

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玉徊纳罕，“我并没有法子，怕是只能先委屈姨母和妹妹一阵子了。”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白严有些着急，脖颈向前探了一下，又收回，“徊儿，咱们只要肯活动，总是有办法的。”

玉徊心里疑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便转一圈，回身在稍远些的圈椅上敛裙坐下，“大人不妨直言。”

“原先你母亲闹得萱草爵位被夺，满城的话都不好听。到底是我亏欠萱草。”萱草就是玉徊那位庶姨母的小名，此刻被白严挂在口上，听着倒像是被玉徊母亲压迫得楚楚可怜的什么弱女子，“所以我想着，不如你为她做个澄清，积年的事也就带过了。”

昔年的不孝书至今还在流传，让她为这其中的主角做澄清，白严倒是真敢想。

玉徊心下冷笑，面上却作沉吟状，“当年那书在天子面前都挂了名，我说怕是也没用。”

“爹爹知道。所以…”

白严明显有备而来，被玉徊接连拒绝也毫不意外。而大约是接下来的话太难说出口，他咂了下嘴，又闹出了些动静才道，“徊儿，你也知道，出嫁从夫，便是死人也逃不出这个理儿...那么你母亲的爵位若转给谁想必也该听我的，是不是？”

他看了玉徊一眼，舔舔干裂的嘴唇，“毕竟你母亲死了，爵位留个空衔也是无用。不如转到萱草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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