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神仙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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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盯手机屏上显示的时间，数字跳到0：00的刹那，段元亨垂在身侧的右手骤然立起，并拢的食指和中指间紧紧夹住一道符篆。

“魂兮归，灵兮追，分宵时，殊途汇；魂兮来，云兮外，阑珊处，莫徘徊。”幽蓝的火焰在指尖爆发， “如律令！”

奔向海洋的夜风像是受到感召，转而驻留在这十字路口，带起符篆的灰烬，绕着他脚边打旋，随即扶摇而上，直到接近一人的高度。当信号灯转为绿色，一道飘忽的身影显现在他面前。

“你……你是谁？”那是个年轻姑娘，披散着乌黑浓密的长发，防备地后退两步，却在看清对面后惊慌起来， “啊！车！”

疾驰的汽车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轰鸣声迅速逼近，想拉着眼前这人去路边已经来不及了，绝望地闭上眼，她预想的碰撞并没有发生，汽车从两人身体径直穿过，沿着路灯的长河，消失在十二月的寒夜。

段元亨笑笑，将手机塞回裤兜。

“确实不太安全。我们到路边再说吧。”

那姑娘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往路边移动时，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路灯底下，愣愣地看着地上，本该是投影的地方只有昏黄的灯光。

跟在她身后三步远，段元亨看见她把目光转到这边，落在他同样没有影子的脚下，大而乌黑的杏仁眼一下子暗了，蹲到马路牙子上，双手抱着头，沙哑着问他： “我死了吗？”

“并没有。你现在的状态属于生魂离体，简要来说就是在还活着的情况下，魂魄和躯体分离了。”

浑浑噩噩的姑娘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都亮了，追问他： “小哥，我再确认一遍，我确实是没死对吧？”

“你还活着，躯体和魂魄都还活着，只是需要再组合到一起而已，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段元亨解释道，话锋一转， “我叫段元亨，作为交换，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啊……秋木易。”

是她没错。暗暗与信息核对，段元亨随口问： “来琴屿做什么？现在好像也不是旅游季。”

“来陪朋友考研。”

“那你是不想考还是……”

“我？我保研了。”她一脸平静， “本来我还想，没踏进研究室大门就挂了，应该值得在去阴间之前好好发一场疯。”

“那确实。”段元亨表示赞同。根据他在网络上建立的印象，现在年轻凡人对考上研究生的追求，完全不亚于当年修真者们对成仙得道的渴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呢？我好像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

段元亨伸出一根手指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他不是不想介绍自己，但从哪里说起呢？

说说自己作为万中无一的天才，可谓熠熠生辉的修真生涯？但他又觉得不值一提，对他而言，那只是一段美好的少年时光，接连不断地闯些小祸，师父师伯他们总舍不得罚，罚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扫两天山门了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随山中朗月鸣蝉散入清风。

说说自己早早成仙得道，白日飞升的往事？可是他对天庭的记忆，仅限金碧辉煌的穹顶、缭绕升腾的云雾，那些衣袂飘飘的神仙来来往往，或许他与他们有过共事的日子，可他对此已不记得了。

说说复苏后这一个月里的轶闻？多少沾点丢脸。掉进海里被捞上来，记忆和灵力一片空白，魂魄也丢了绝大部分，被收留以后花了半个月学习普通话和简体字；因为灵体化和幻身术总失灵，干脆照着周围人样子打扮，省得看起来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虽然听起来比较有意思，但他实在担心这些会动摇那姑娘对他本就不多的信任。

“总之，现在我留在本地城隍身边帮忙，”最后他这样说， “城隍你知道吧？怎么说呢……”

“城池的守护神，掌人事，阴阳两界沟通的纽带，通往冥界道路上的第一位审判者。”颇为熟练地背诵出来，对上段元亨肯定与讶异交织的眼神，她也掩不住惊异之色， “这些……我一直当成学科内容的东西，都是真的？”

“嗯……你最好还是把这些当学科内容，千万别动摇，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的交集就只限今晚。”而且你会把这次的事忘个一干二净，但段元亨没说出这半句。

女孩眨眨眼，耸了耸肩： “好吧。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等人。”段元亨笑笑，背在身后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拉伸， “啊，应该已经到了。”

女孩疑惑地扭头看看，小半个后脑勺暴露在段元亨眼前，看上去格外饱满。抓准时机，他握住黑发旁的虚空，往外用力一拉。

一团浓稠的黑色被他拽了出来，越拉越长，女孩发现不对回过头的瞬间，那黑影从她后脑完全抽离，一把甩开后，像滩烂泥一样扒在马路上，翻涌着拔地而起，凝成歪歪扭扭的巨大人形，没有五官的脸慢慢转向，居高临下锁定在他们身上。

“没事啊，没事。”他回头安慰吓到一脸呆滞的女孩，掏出一个空锦囊来， “你碰一下。”

女孩把手放上去，瞬间消失了，将鼓起来的锦囊封口收进袖中，借着疯狂闪烁的路灯光，仰视那阴冷漆黑的巨人。

那东西没有骨头支撑，动起来四肢都四处乱摆，动作迟钝，但体型巨大，压迫感劈头盖脸，风响扑面而来。尽力冷静，他努力分辨心脏疯狂的鼓动，均匀读秒。

三，二，一。

啪！

被黑影重击之前，他原地消失，立刻凭空出现在了路口另一边。与此同时，另一个瘦高的黑衣身影顶替了他原来的位置，长刀出鞘，正面迎上黑影的攻击，刀锋的鸣响划破午夜，让段元亨本就过速的心跳更加激荡。

“不好意思啊，禁制下晚了，放了辆车进来。”顺着声音看去，戴着高帽的黑袍人飘在他身后，抱着胳膊，一脸懒散。

段元亨耸肩： “我倒无所谓，但误入强灵力场，那车不会出问题吗？”

“有可能，所以我刚给他送出去了，引路我可是专业的，结果就是啥事没有，别担心。”黑无常伸手， “那小妹妹呢？确定是她本人了没？”

把锦囊递过去，里面年轻姑娘的生魂似乎在瑟瑟发抖。

“别怕，等咱们城隍小哥干翻这玩意，就一块送你回去啊。放心吧，你还有很长时间能好好活着。”

“咱们真的不用去帮他？”话音未落，一声闷响引得段元亨回头看去，巨大的人形被打得千疮百孔，黑衣城隍手持长刀，把体型几倍于他的对手死死压制在地，一刀捅穿要害，那团黑影徒劳地反抗，号哭着扭曲、消融。

归刀入鞘，他在重新空下来的路口中央站起，像支漆黑的箭矢，直指夜空。

“明显不用，”黑无常周身笼罩上冷森森的鬼气， “我要开始逆向追魂了，你俩准备好，找到地方就跟我出发。”

段元亨点头，冲着远处漆黑的背影高喊： “封图南！”

琴屿的城隍回头看他，心领神会，向这边大步走来，高高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站到段元亨身边，抬手整理自己的护额。那纯黑的布条有近三指宽，远远看去，总会第一眼落在那上面，但如果拉近距离，又略矮于他，就像段元亨这样，则会不自觉地看向他的唇角，那里有颗小小的黑痣，像是造物者精心描摹他的眉眼后，收笔的一点。

“找到了？”问句被他说得波澜不惊。

黑无常难得一脸严肃，微微颤动的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很快，他神情一凛，两条细细的锁链从他手腕上延伸出来，停留在他们两人面前。

“走。”

握住铁索，冰冷的触感从手掌漫延开来，眼前忽然一花，身体好像被拖拽着，在现实的空隙中狂奔，直到撞上无形的虚空壁垒，才猛地停下。

迎面而来一股消毒水味道，仪器的滴答声逐渐清晰。病床中有两张床，他们落在那姑娘床边，另一边陪床的女生毫无察觉，睡得正熟。

那姑娘的生魂在锦囊里躁动，帮她开道口子，她自己从里面挣出来，站在两张床之间，焦急地看来看去。

“那边就是你那个朋友？”之前有过一次类似经历，段元亨知道，接下来首先要保证当事人情绪尽量稳定，至少要有沟通的能力，干脆主动接起了话头。

女孩的注意力被成功分散，看着没那么急躁了： “对……妙妙，我最好的朋友。”

一边引导她讲述，一边拿余光观察那边两人。看见黑无常发出“准备好了”的信号，他不着痕迹地终止对话，微笑着对女孩说： “好啦，你马上就能回归原来的生活。接下来会有个流程，只是例行确认而已，放轻松就好。”

他把空间交给那两位。先开口的是封图南。

“放松，深呼吸，这样你就能冷静下来……很好。”他从手机上调出资料核对， “秋木易，女，22岁，于六日前到达琴屿市。是否与自身情况符合？”

“是。”回答时，她一直往封图南脸上看。

封图南点头，将手机屏转向她： “再看一下，没有谬误就点确定。”

点击屏幕后，秋木易抬头： “那个，城隍大人，您手机快没电了。”

“嗯？哦，多谢提醒。”

接下来换成黑无常，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对格外尖的虎牙： “到我这就算最终审核啦。请把手放在自己躯壳的任意一处。”

一阵柔和的波动在病房扩散。当离体的魂魄接近对应的躯壳，就会产生这种现象，他们称之为魂体共鸣。寻找自己丢失的魂魄时，段元亨也经历过。

“可以了，你做得很好。我能感觉得到，你有强烈的求生欲，想要尽快回归身体，对吗？”

“是，我很想回去。”

“那太棒了。”黑无常展眉， “现在你要让自己飘起来，飘到躯壳上方。你能做到的，先两脚离地，然后向后倒。对，就是这样。不介意我碰你胳膊吧？就一下，我要给你再对齐一点。好，现在集中精力去想你要回归身体，闭眼，一直去想，让愿望占满意识，很好……”

看起来回归的过程很顺利。段元亨松了口气，往身后的墙一倚。虽然处于灵体状态，但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接触到客观存在的物体；而同样处于灵体状态的其他人，他们之间都是能相互触碰到的，所谓不可见、不可触摸，都是对于不具有通灵能力那部分凡人而言的。

目光扫过那两位超自然的存在。黑无常那边已经完成了魂体融合，正在忙着清除那女孩今晚的记忆，这让他彻底放心下来，往封图南那边看，却发现他眉头皱起，嘴唇微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封图南略低下头看他，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 “没什么。”

嘴上这么说，他一直在看床尾的姓名牌，右手垂在身侧，食指无意识地写写画画。

“我好了！”黑无常的欢呼让他们同时抬起头。他伸着懒腰飘过来，双手前伸，五指撑开，笑得灿烂， “小白刚刚的消息：第三个寄生魂的原发点找到了，还在未激发状态，赶过去祓除还来得及。”

“也就是说，我们能直接减少一个受害者！”段元亨也跟着雀跃起来。

“对呀！来击个掌，咱们加油！”

被他俩的情绪感染，封图南淡漠惯了的脸上也化出几分笑意。

六只手举至齐平，数到三，拍向两边——

却只有两只手发出了拍击声。

那一刻，段元亨全身都变透明了一瞬，逐渐虚无的双手直接从他们的手掌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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