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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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间的泥泞小路早就被铺上了水泥地，道路两旁也没了那些随处乱丢的垃圾，周围建起了不少小商铺，只不过空荡的门面还没有人入驻，没了那些叫卖声，倒是多了贴在各种墙面上的宣传广告。旁边的农田早就被征了开始打起了地基，路上听那个司机师傅闲聊，像是会盖起一栋二十来层的高楼，还要开一座大商场，以后会热闹的很。

司机师傅很畅谈，被晒得黝黑的皮肤看得出是经常在外跑的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本地话，拉着她聊了起来，路过那些小路要停车等行人时还会特地摸出手机给她看自己之前到处跑车的时候拍的那些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什么东西在消失，也有什么东西在出现，这里变化太大，大到模糊了她记忆中的模样。司机师傅说，沿路这些自建的老房子也在一栋栋慢慢拆掉，这块地被镇里划了个新的社区出来，可是要翻新建好些高楼了。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这？这里最近施工，都没有人乐意来。”

她看着窗外随处掠过的坍塌废墟，钢筋颓靡地刺穿水泥，招摇着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些都和记忆中相去甚远，直到车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小巷口，下了车，她仍旧有些晃神。

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变了，那喧嚣的烟尘却没有漫到这边。

恍惚间身旁有个女孩跑到了巷口好奇地打量着，小小的个子，青涩的模样，打着蝴蝶结的卫衣系带晃晃荡荡，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喊道：“龚席——”

“恭喜啊。”

龚阿爷搭上龚松的肩，拍了两下，一张嘴就是老烟枪的熏燎味：“女孩儿好，女孩儿养着不费劲。”

他哆哆嗦嗦从黑色羽绒服里摸出两根有些压出褶子的烟，便宜烟早就把那口牙熏成了黄黑色，像粘着的污垢。龚松抽走了一根，点上后狠狠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又是沉默了半晌，这才哑着嗓子开了口：“那就叫龚席吧，冲冲喜气。”

龚席是十二月末出生的，恰好赶上了最冷的那几天，足月的女孩儿六斤二，看着倒是健康的很。还怀着她时，她妈罗秋燕的胃口特别好，就喜欢吃些酸的，山楂酸萝卜顿顿没少下，口味都重了不少。

罗秋燕和龚松算是被介绍着相亲的，媒人当时打这个门当户对的理由，可劲儿撮合他们俩，这两人也只见过两面，在双方父母同意后就仓促地定了下来，没什么感情，但也算能过日子，婚后第三个月就怀上了龚席。

罗秋燕怀孕的那段时间龚松对她好的不行，算是连句重话都不敢说，隔三差五让龚阿奶炖些蘑菇鸡汤送来，甚至还自己掏钱买了些燕窝和西洋参，哪怕是两个人刚订婚时都没有那么关心过。而罗秋燕躺床上时也是翻着字典找了不少好听的男孩儿名。

可偏偏龚席是个女孩。

龚家这边的几个姨伯一听说这事儿还挺高兴的，咋呼呼地跑去看龚家第一个孙女，一时间新生儿看护门口隔着玻璃围了好几个人，就只有罗家那儿的外婆沉了脸，迈着步子踱到了罗秋燕的病床前。

龚席是个女孩儿，罗外婆终归还是心疼自己女儿的，这生了一个女孩，难免婆家会有些嘴舌，她就怕罗秋燕在龚家会吃了苦。

龚席是龚阿爷的第一个孙女，她上边儿还有三个哥哥，年龄差的都不大，都已经上了小学，本来她头上应该还有个姐姐，因为大姑最开始生的是个女孩，但被龚阿爷做主过继给再旁些没孩子的亲戚当女儿去了，过继了那个女孩之后，大姑隔了两年又生了个儿子，自然就没人还念着已经被过继走的大姐了。所以龚席算是龚家小辈里唯一的女孩。

出院后，因为龚家要搭新房子，罗秋燕就带着龚席回了娘家，把龚席交给罗外婆带着。在这段时间里，龚松倒是常来，但多是来看罗秋燕的，嘴上明里暗里也说着让罗秋燕跟他回龚家，两人每次一见面其实面色都不太好看，可顾及着罗外婆的面，龚松倒是都没说什么，至于龚席，算是根本没见上几面。

龚席就这样在罗家住到了八岁，罗秋燕碍于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在龚席一岁多的时候就回了龚家，把龚席丢给了罗外婆。罗外婆对龚席是顶了尖儿的好，洗澡吃饭都是她一手带着，就连睡觉都得睡一张床抱着哄，龚席小时候不怎么认生，倒是谁逗都会咯咯笑，特别讨喜，平时带着也不费心，只有饿了会哭闹两声。

龚席被养着白胖白胖的，可爱得像是个送财童子，倒也是应了名字。那时她的胆子也大，敢骑着罗家看门的那条深棕色的大狗在院子里遛弯。

明明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大狗，油亮的毛发尖利的爪牙，呲着嘴啃肉的时候看着倒是挺吓人的，可龚席却一点儿不怕，拽过大狗脖子上的铁链，肉嘟嘟的小手拍了拍狗那煤糊色的脸，那大狗就吞下了呜咽声，乖乖坐在那儿，听话的很。

狗狗是天生的笑脸，和龚席很像，平日里虽然说看着很大一只，可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又格外乖巧，偶尔透着些傻气的委屈。龚席儿时很喜欢这只大狗，觉得它听话又威风，可在龚席八岁那年，这只大狗因为伤了人被拉走了。

说是伤人，其实是调皮的小孩儿先越过栏杆跑到大狗面前，还故意用尖锐的石头用力砸狗，那只狗不过是吼叫了两声，就吓得那小男孩儿慌不择路，被栏杆上的铁丝在手臂上划拉出了一道口子。

口子不深，但是长了些，虽然看着挺唬人的却也没流多少血，那可怜巴巴的血星子，怕是再晚一些就要愈合了。可那小孩儿被惊着了，他大声尖叫着，哭喊着，倒是把他爸妈吓得差点丢了魂儿，连忙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对着那狗又是砸又是骂的，方言骂街喊了一溜儿，也不管这狗能不能听得懂，拽着铁链子狠狠往它脑袋上敲了几棍子。

大狗被打的在围栏里到处逃窜，最后蜷在了角落，委屈的呜咽着，后腿上被那小孩儿扔的尖玻璃片划拉开很大一条口，血在深色的毛发上看不太清，但顺着毛发流下沾在脚掌上的倒是很明显，那鲜红的脚印在地上印了一路。

说实在的，那狗看着都比那小孩惨些。

可最后，狗还是被拉走了，那对夫妻边骂边嚷着要把它卖到狗肉店去。

大狗被拉走的时候龚席还在上学，那个假期回来后，她去找到了那个小孩儿，小孩得意的很，还把这件事情润色了许多在自己的伙伴间到处传颂，他就是故事里那个战胜了大狗的英雄。龚席没有动手，只是扯着笑一句一句嘲讽着把那小孩儿骂哭了，眼见他哭着又想要捡起石头动手时跳下白墙跑回了罗家的院子。

没了大狗，小时候的龚席又寻思着逗起了院子里养着的鸡鸭，身材短短的小孩时常会跟在母鸡后面，就趁着母鸡去吃东西时偷潜过去从草窝里摸出鸡蛋来，有时她还会拿个红色绒布袋子兜着一个挑挑选选后觉得最好看的小鸡蛋，指望着自己能孵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来。可这些鸡蛋基本上最后都因为这样那样磕着碰着的不美观入了锅成了嘴里的吃食。

龚席再大一些时，罗秋燕终于来把龚席接去龚家了。龚家新搬的那个小区很漂亮，种了不少叫不出名字整齐的花木，十几层的楼高的很，一看就大气，但也冷清得很，罗秋燕带着龚席回去前，那家里就住着龚松和阿爷阿奶，没有狗也没有鸡鸭。

所以每次放了假，龚席总能看到在小学门口等着接她的罗外婆。罗家还是两层楼的老房子，就连那房门都是刷了漆的木头，时间久了，木头里被蛀地空了，风一吹都会吱嘎吱嘎地扭叫。龚席有时候就会趁着太阳搬张摇椅，眯着眼听着摇椅和木门一起吱呀的晃动声。

后门出去有一片浇了水泥的空地，被白色的围墙围了一圈，旁边住的是外面来的租客，每次过大节的时候罗外婆总会记着会给他们送些吃的用的，两家人关系倒是不错。

所以那家人在看到狗被拉走后，商量着不知从哪儿搬来了几块玻璃和石头，给黏牢了灌上水，给龚席做了个大鱼缸放在空地墙边。

罗外婆买菜时特地去小路边摊上挑了几条红色的手指长的小金鱼，给放养到鱼缸里，那点红色就像小浮萍，在鱼缸里飘啊飘。

龚席喜欢得紧，觉得鱼缸只放那么几条小鱼苗太空了，又去找了些光滑漂亮的小石头和防水的小彩带，给它缠了起来放进去当作装饰。

可这小金鱼实在是太小了，在这两个手臂长的大鱼缸里倏地就没了影儿，罗二舅也闲不住，愣是下河想去捞几条大鱼放进去，结果鱼没捞到，捞到了两只点点大的螃蟹。罗二舅把螃蟹也一起放了进去，可谁知这螃蟹一下水就把游过身旁的小金鱼给钳住了，没两天缸里的活物就只剩下那两只螃蟹。

龚席没哭，眼角的水珠给她憋了回去，她只是眼睛红红的，板着脸把鱼儿都捞了出来。二舅登时急得手忙脚乱，下午就去集市上给龚席买了两只小乌龟和几条更漂亮的小金鱼，鱼缸又热闹了起来。

这鱼缸就一直留在罗外婆家，里面的鱼换了一茬又一茬，就连旁边的租客都回了老家，鱼缸壁上都爬上了青苔，还有不知道谁丢进去的螺和河虾。一直到罗外婆去世后就只剩下每个月高中回来的龚席偶尔清理一下换个水，一直到龚席离开家，它才真正的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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