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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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十一年，通往帝京的山道，飞羽划破长空，马蹄声纷沓而至，震彻山谷。马队上的人接踵倒下，少女驾马飞奔在前，再次体验到身后追命之人的迫切。

快马追上前与之并肩，马上之人说道，“殿下，朝中有人构陷您在宁州藏兵，您此去帝京恐将遇险，您还是先随属下回洺州。”

被唤做殿下的少女正是当今女帝萧沅唯一的亲生女儿嬴寰璎，她虽恐惧身后的追兵，但此去帝京势在必行，“寒书，我要回帝京见母亲。宁州确实藏兵了，但不是我。”

蓄兵必是谋逆，朝堂狐潜鼠伏，她的母亲有危险。

寒书一边驱赶快马，一边着急地劝说道，“殿下，追兵在后，是官家来路，他们明话是押送你上京，却对我们的人痛下杀手。陛下对您已然生疑，您还是先回洺州找长公主商讨对策再行定夺。”

少女心中一沉，谋逆罪名过大，她与陛下分离十年，又隔着天高水远，陛下信了谣言也未可知。她只好调转方向，与寒书赶往洺州。

她们二人纵马深入密林，接近洺州关隘，半路又折出一人，身骑红鬃烈马，银甲披风，凛凛飒然，“殿下，您不能回洺州，您跟臣走。”

嬴寰璎自小便识得来人穿着的禁军银甲，她眸中如有薄水涌动，身后长剑握紧，亟待出鞘，“你是谁？”

银甲小将似有难言之隐，但又急促说道，“殿下，请相信臣，没有时间了，随臣走便是。”

“重一，我是徐子湦，你许是不认得我了。”小将掏出腰间的金鱼符，小小一块，摊在手掌，脸上因着着急透着淡淡的红意，“你可能连这金鱼符都记不得，但时态紧迫，洺州已是天罗地网，你得信我，我不会害你。”

重一是嬴寰璎的字，她幼时便蒙盛宠，本是及笄才取的字，先帝违例在她四岁时便赐下了。帝京宫廷之中，连宫人都唤她重一殿下。

寒书刚想劝说，后背箭羽如天罗地网密布而来，挡开不及，她跃身到嬴桓的马背，做了人肉护盾，数箭穿身，“殿下，快……走……”

寒书气绝落马，嬴寰璎还处于惊骇中未出，徐子湦便上前来挡开她迎面而来的飞箭，“重一，信我一次，跟我走。”

千钧一发，徐子湦顾不得嬴寰璎是否答应，执起马绳，选了一条小路飞驰而去，顺利甩开追兵。

奔至岔口，一身着禁军统领官服的人已等在转折之处，面容威严肃穆，目露寒光，冷冷道，“湦儿，你好大的胆子。”

徐子湦眸中透出万分惊恐，孤身下马，大声喊道，“重一，你先走。”

嬴寰璎抬眼凝视，眼前禁军统领正是十一年前萧沅的御卫徐累……她心中顿时冷若寒霜，可真是她的母亲要杀她？

嬴寰璎未及做出反应，徐累已似雷鸣电掣，持剑而来，冰冷的长剑穿入心脏，热血顿时喷涌而出。她力竭摔下马，眼睛不可思议地睁着，包含着惊恐、不解和遗憾，眼角滚落下一行热泪。

徐子湦飞奔到她身前，和她对望，眸中的绝望和窒息凝滞，如大厦倾崩于前，遂然间她的眸色转为猩红，手持长剑，对准徐累，“义父，你怎么敢？”

徐累声如沉钟，似是发出了最后通牒，“湦儿，你该看清，是陛下要杀她。”

“不是。”徐子湦崩溃地对着徐累吼了一声，项上青筋暴起，她连连后退，回眸看了地上嬴寰璎尤是绝望的面庞，心痛如绞，握着长剑的手更加颤抖不止。

十一年前，纵是赢寰璎在千秋殿苦苦跪求，她的母亲也全然不顾将她送至洺州，此后再无过问。纵是决绝至此，她仍觉得身为帝王的母亲有她的难言之隐，纵是心中有气，也难掩对母亲的思念。徐累的话，是母亲对她的最后审判，也成了她的终天之恨。她饶是不肯罢休，用尽全力爬到徐累脚下，抓住了他脚上的黑靴，胸中早已憋闷不已，接连呕出数口鲜血，而后弱声问道，“我再问你，是陛下的旨意吗？”

身下映出了一道血路，徐累看了看命不久矣之人，眼神中透出几分悲悯，天子骄子如此卑微渺茫，与帝京的主子相比甚远，他肯定道，“确是陛下的旨意。”

仅仅数字，催人身心俱灭。赢寰璎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摔落之时倒在了徐子湦的怀中，眼神猝然涣散，宛若死水般寂静。

密林中马蹄声又至，一个身着宫装的清贵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几步走到赢寰璎身边，见了地上的血，蹙了蹙眉，却仍是蹲身下来，略带着几分可惜说道，“原来妹妹长大后如此标致。”她毫无留恋地起身，一转为清冷的寒眸，对徐累说道，“可惜是谋逆之人，尸首别带回帝京了，免得母亲见了晦气。徐统领，处理干净一些，懂？”

徐累在一旁恭敬地行礼道，“是，大公主。”

女子说罢无再停留的意思，嘴角透着轻蔑的笑意，登上马车扬尘而去。

嬴寰璎空洞无物的双眸忽然如清水漾开，抱着她的徐子湦将她紧了紧，在她耳边低诉了一声抱歉。长剑置于银甲小将的颈项，她浅浅听及徐累说道，“湦儿，不许胡来。”

“义父，孩儿求您，予殿下全尸安葬。”

血洒长空，自刎求情。抱着赢寰璎的徐子湦，身体也越来越冷。赢寰璎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空无一物的虚茫。

阿娘，为何不信我？为何要杀我。

十五年的一生，含恨而终。人死，遂入平寂的长梦。

许久。夏日的雨天，终于迎来了淅沥的雨声，清净的雨水顺着竹排如注流泻。几渺烟雨中，青绿色长衫的女子打着纸伞转身，对着一身血泊的人走来，唇角带着温婉如风的笑意。

“姐姐，我来了，好想你。”

“寰儿，不怕，姐姐在。”

雨声如泻，从此淹没春秋。

……

帝京的暴雨终在接连几日后得以停歇。白幡翩然，钟鼓、举哀之声沉沉入耳，听至礼官宣告行礼，跪在殿中的少女渐渐醒神过来。

这不是她的丧仪。嬴寰璎随宣礼之声叩首而下，礼罢起身，走出殿外。一身缟素，让她连连怔了好几日。殿中金棺，躺着的是先太子，醒来后首次面临死亡，竟如此不可思议。

“殿下，礼数已尽，可以回玉澜殿了。”寒书一身素白，上前来提醒嬴寰璎。自家殿下这是怎么了，回帝京之后便时常怔楞发呆，不时诧异今夕何夕，人也不如往常活泼闹腾，可是十年未归，一时反应不来。

“哦。好。回去。”嬴寰璎脚下步伐苍碎，眸中视及殿上一人，目光又停滞了。殿上之人步态雍稳，一至满殿恭迎，她虽一身素白衣袍，亦难掩贵胄之气，眸光伟略，包含山河。

斯人是当今女帝萧沅，十一年未见天颜，嬴寰璎只觉较之从前，萧沅更显帝王从容气魄，步履生风，龙飞凤舞。嬴寰璎心中如有沉坠，手心紧攥生痛，又想起长剑入心的场景。

寒书小声提醒，“殿下。我们走吗？”

“走。”言语中不再生留恋，素服轻曳，钟声又起，孤亥随风，留下一抹清瘦的斜影。

萧沅身边的掌事宫人白芷见萧沅随着嬴寰璎离去的身影出神，轻唤，“陛下。”

先太子病逝，萧沅心中悲戚，叹道，“回去吧。”

太子丧仪礼数繁重，嬴寰璎去了半日，出东宫时已然要半身不遂。宫中的玉澜殿是她幼时的居所，她快步走至寢殿，长靴白袜都不曾脱，力竭躺在床榻。后脑入枕，这半日耳边的钟鸣声才渐渐消弭。她望着上空的白墙，松懈之下不禁又楞，死的人真不是她。

那日长剑穿心，痛彻心扉，真真切切。她不知前生来世为何物，只知那日眼前空虚迷蒙，醒来后竟躺在回帝京的马车上。与寻常无异，寒书也活着，照常伺候她。

只是她醒来之时是天盛十年，亦是离她死去的一年之前。脑海中追忆往事，她真切活过天盛十年。这是重生了？再活一次？

那日醒来，她最想见梦中的姐姐。上一世，她心悦的女子俞欢就是在她天盛十年离开她，她问过寒书年份后，惊喜不已，只是随后又被告知她醒在了俞欢离开后的一个月，若是这般，不如不醒。

嬴寰璎正想着，眼前便出现了寒书的大脸，“殿下，您怎又在发呆？要不属下去传太医吧，宫中的太医该比民间的大夫高明许多……”

“不许去。”嬴寰璎醒来后寒书总觉着她怏怏的不对劲，怕是舟车劳顿累着她，逼着喝了几日的苦药，如今想来口中都泛着酸涩，她起身拍了下寒书的额头，“我好得很。”

嘶~惯常拍人的手劲，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得，抬眼间，小殿下已从榻上翻起，能跑能跳，适才想多了才是。不过寒书自幼跟着嬴寰璎，殿下又是阴晴浮于表面之人，回来至今兴致缺缺，该是十年未归，还未习惯。

十年前，先帝驾崩。先帝后宫子嗣稀少，仅有两女。贵妃兰氏育有一女嬴瑶为长女，皇后萧沅之女嬴寰璎为嫡女。先帝在位期间，身体堪堪。时年金州犯边，他的兄弟皆是退让主和一派，心思都放在弄权一事，对皇位虎视眈眈。先帝素来不喜人贪权谋势，便让萧沅代为监国，驾崩之前留有旨意，立妻萧沅为女帝，代赢家掌权，不久猝然长逝。

当时北盛实权尽在萧家，且为先帝亲授，不过一月时间，萧沅借着母家兵权，平定赢家旁系兵乱，登位称帝，昭告天下，皇肆尚幼，未能肩负治国之任，此行顺应先帝遗旨，为镇守嬴家江山。

登位之初，谣言纷乱，改朝换代之说最为尤甚。登位之后，萧沅册封先帝亲弟辰王独子嬴岳为太子，并认为继子，带在东宫亲养。然而朝堂及民间谣言未平，甚言萧沅将谋杀嬴岳，立嫡公主嬴寰璎为储，代萧氏把控朝纲。时年百废待兴，不宜内乱，为消藩王疑虑，萧沅赐了五岁的嬴寰璎食邑封地，将她送至洺州清嘉长公主嬴岚处养着，自此，储君风波渐平。

转眼已是十年。

也是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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