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岛屿短篇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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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颂不知道第几次看手机时间，焦虑得有些明显。但是在这辆警车上，她并不是被人注目的主角。

“高——”导航声急速消失，她死死按着音量键，假装什么也没有干。

副驾的民警告诉她：“查派出所啊？几分钟就到了，到时候看谁顺路再给你捎学校去。”

八点预备铃，八点十分第一堂课，是讨厌的英语课。讨人厌的不是英语，是英语老师。

旁边的大姐很自来熟，抚着她胳膊一声声让她帮帮忙，又让开车的民警快一点，别让小偷把手机转移了等等顾虑诸多。

到派出所的时候，姚颂还在估算时间，步行需要十五分钟，而时间已经不够了，打车需要等，共享电动车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最近的一辆在500米外，拎着帆布袋要跑三分钟。一进入大厅，四月末喧哗的日光安静下来。

“小沈啊，你给做一下笔录。”

“坐。”

声音如月光洒落，姚颂循着声音一抬头，愣了。

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听说住地要拆迁的消息。父母没有告诉她，但小孩子也全部都知道了，在别的小孩跟大人一样掰着指头计算幻想中的拆迁费时，姚颂心理只有惶恐不安。好像漂泊在海上的船，是夜色已深时前往不知名异地的大巴，惶惶中不知归处。她太缺乏安全感了，这安全感忙于上班的父母不能给她，嬉闹着计算拆迁费的同伴也不能给，她无人可说，也说不出这样矫情的话来讨别人的笑。她那时候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清楚，这样小众的可怜情绪不会获得他人的安抚。

在这种日复一日地恐惧中，她到处寻找可以倚靠的，可以固定的印象，来加固她漂浮着的随风荡起的灵魂，拴起来，不至于飞到天上去，落到地幔里。人类是最不可靠的，是最善变的。而小猫小狗则是这样弱小，她注意的小猫被剩饭毒死，身体发硬着被嫌弃地用两根树枝夹起来扔到垃圾桶里隐蔽地发酵。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居无定所的老鼠，只是太小，暂时被所有人遗忘了，没有家的话就会被扔到垃圾桶里。如果她在搬家的途中，前后不着的道路里，那一段危险的区域，没有家的保护，也会被突然伸入车中的两根树枝夹走。

在一个吃完晚饭的傍晚，她找到一个垃圾房旁边的角落，杂草丛生，一棵大树作为天然的阻挡，她把小猫埋在树下，树桩附近坚硬的树根盘结，土壤干结，她不得不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葱兰里挖了坑把小猫放进去。一个小土包鼓起来，看着有些显眼，她走远了转着圈打量，然后跳起来压上去，勉强平整了一些。

做完这些她回到树下，松了口气。傍晚的一阵风吹来，温温凉凉，柔和地流淌着。垃圾房里的声音也遥遥的，天色又暗又蓝，指甲里的泥土连接她与土地，和这一方空间融合，她从此在这里扎根。不远处是曾经与她井水不犯河水的小猫，也算是再一次各安一隅。

封闭的墙，遮挡的树，流淌的风，这三个意象就是如今姚颂看向角落时感知到的东西。好舒服啊。

好凉快啊。

“凉快吧？空调打着呢。”接警的大叔又随便指了个有人的窗口就离开了，丢手机的大姐急忙坐下开始说，搞得里头的小哥拦都拦不住。剩下旁观的姚颂，退到等待的椅子上，把卷起的长袖放下来。

“沈姐，我来吧。”

“没事。”

在诸多窗口的尽头，那白墙围绕着的角落，空调气流也在抵达后折返回来，姚颂的视线就一直落在那里。她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性，从前空乏的一块意识嘭地丰盈起来，原来竟是要留着装载这样的人物。姚颂看她，只觉得她的坚毅是具象的，体现在她的肩骨和顺直的背脊。她的眉骨与鼻梁，深深地刻画着一些对女性军人的刻板印象，而她的眼尾很长，声音也淡然而柔和，是流水的意象。她是一棵矗立在山巅的树，是儿时沉默着流动的风。

震惊，怎么会有这种天菜！她连话多的大姐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直到把她带来的大叔回来问她：“干嘛呢，还不回去上课啊。”

“啊？”姚颂灵魂还在垃圾房后面，“我、我不知道啊。”

大叔领着她来到窗口：“让你做个笔录做这么久呢。”

窗口的民警马上引着话茬祸水东引：“小姑娘你早说啊，早说我们直接电话里问你，哪能耽误你们学生上课呢。哎哟快九点了真是的，那大姐话恁多打都打不住。”

姚颂张了张嘴，得体的辩驳好难啊，她讷讷地说着对不起，心里想的却是：关我什么事啊。

“关她什么事。”

她的树，她的风过来了，将半满的纸杯清脆一撂在她面前：“自己程序没做好，怎么像是别人的问题一样。”

姚颂贴她那样近，只觉心中一颤，又听她说话，刚才的些许不忿荡然无存，反倒不好意思了，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内向乖巧。她心里却无比纠结：我这样呢，会不会太乖巧太没有个性让人记不住，但是、会不会多获得一些廉价的怜惜与温柔，这点温柔让她有几分沉溺，仿佛向心中的神像靠近了两步。

她从小被教育乖一点，会讨人喜欢，表现得羞涩一点，起哄的异性愿意看，柔柔弱弱的，就算偶尔吸引来令人不适的关注，大多数生活中也总会获得一些优待。可是那些令人不适的眼神实在是太恶心了，当她习惯性地做出那些姿态时，随之而来是积攒出的越来越多的抗拒。

可惯性如此。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再一次以那类姿态回应了。然后她才想起来，她想要讨好的、吸引的是和她同样性别的人。

莫名地，她突然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

没有在英语课之前就到校，她慢腾腾地卡了时间等第二节课响铃才往教室赶。教室在三楼，朝南的教学楼，西边第二间是办公室，东边第一间就是她的教室。

姚颂是在二楼的楼梯口被拦下的，她被吓了一跳却一声没出，咽了口水压下心跳，感觉早饭梗在喉咙里。

“姚颂，”旁边是两个教室老师的讲课声，英语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是一条虫子爬在耳边，她不由微仰着头往后躲，但实际上，她僵硬着没有动一点，“怎么逃老师的课啊？”

姚颂只想跑上去，只要有人就好了，有人就没事了，她可以正常地应对，这个狗东西也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她给自己打完气，努力想咧开嘴，打算像成年人一样一笑化解，一笑置之，毫不在意的样子。

“关老师，你这节不是四班的课吗？”

姚颂的心跳终于落到了正常位置，松弛地扯开一个敷衍的弧度，如果能够照镜子，她这种表情甚至可以理解为嘲笑了。然后囫囵到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两格两格镇定且仓促地跳到了三楼。班主任还在那里等着，调侃她：“吴霜说你见义勇为去啦？”

“什么啦，老师！”负重八百米后，她霎时又觉得人生好轻松啊。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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