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考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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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是第一个冲出考场的。

很多年后大梦都记得自己那天的心情。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快，可一路上确实没遇到任何阻碍，空荡荡的楼梯口散落着一两名老师——是老师吗？她记不清了，黑黢黢的影子一闪而逝，她眼前出现三级陌生的台阶，有些令人害怕。因为学校的台阶是四级，也不是这么宽的，也不是这么长的，第二级台阶上洒有红色的漆，呈现出一个叉形。为了吉利在月考时所有人都不走那一层，跳上去。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犹豫了那么一微秒，门口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当人头越来越大并伴有惊呼声时，她看到其中一个老头举着条幅：

祝孩子幸福。

老头长得十分像她姥爷，她没来得及仔细看，就有一道闪光对准她的脸。她有点结膜炎，或者是干眼症，谁知道呢？总之近一个月来她耗子般畏光，眼泪刷地落下来。她借着擦汗的动作用胳膊肘狠狠抹好眼角，在心里告诫自己三件事。

1.这是高考。

2.考完了，解放了。

3.亮个相吧小宝贝！

她真的亮了个相。把准考证揉成一团别在裤腰上，她利落地翻了个半空筋斗。

然后鞋被甩飞。

飞到人群中的鞋很快被扔了回来，她找准镜头。记者问：生物题难不难？她说超级简单！又问：现在心情如何？她嘿嘿一笑说爽死姐了。最后问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想了想。

“真的很幸福，我希望能一直这么下去。”她道。

“哦！”人群中传来起哄声，以及掌声，家长们都笑意盈然地望着她，个个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她帅气地甩了甩两条辫子，大踏步走了。

——

大梦不知道去哪。

她在市里溜达了一圈，有些地方堵得疯狂，有些地方静得吓人。她看到十字路口放置的“助力高考，禁止鸣笛”蓝色警示牌，还有红色的电子滚动条，以及周边的警车，心里有块地方慢慢地、慢慢地流淌起来，原来这里不是她的高中，是考点，新星中学考点。

她中考差三分没去成的新星中学，传说中里面都是学霸大佬的顶级中学。

下午六点多，天色仍然很亮，上午下了一场小雨，那时候在考地理，她没选这科，躲在家里发呆，捧着书看了半小时发现自己不认识汉字，吊钟滴滴答答，小雨嘀嘀嗒嗒，窗户前面蜿蜿蜒蜒伸出来一颗被雨水漫灌成翠绿的藤蔓，挂着眉毛粗的豌豆夹。

她把窗户打开，扑面而来潮湿的空气，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是很紧张，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班级群里没人说话，好几天都这样安静，似乎从来没人发言过，只有班主任的叮嘱，让大家带伞。

她回复“好”。

现在雨差不多干了，天空放晴，小块的云朵缓慢地在城市上空漂浮，是羊毛似的乳白色，透着被阳光烘干的温暖。地上凹陷处有小块的水洼，几个孩子在地上跳房子，一脚踩进水坑里，蓝幽幽的天空倒着碎成玻璃片。

接着她也被绊了一跤，意识到自己已踏上青墟路，这条路的地面陆续修了两年多，一开始是普通的维修下水道，某天，维修员挖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根据当晚整个南城区黑了一半的结果来看，应当是电缆。

必须先抢修电缆，一个星期后电缆彻底修整成功，指的是电灯既能按时亮起，又能按时熄灭，既能上下楼同时使用，也能整个城区同时荷载。等下水道的管子铺得差不多时，有个小孩摸黑捉迷藏掉进了沟里，脑袋撞到管子上还没呼叫就磕晕过去，家长四处找不到报了警，最后孩子没大事，但路彻底封了。

青墟路旁边是条大马路，早起上班人多，晚上大学城学生下课，各自出校门觅食，行人多，时间一长，天天拥堵，车笛乱响，居民和司机纷纷受不了了，于是青墟路重新开放，一半挡着，一半走车。

等要铺沥青路面时，路再次关闭。

现在，青墟路和其他路一样正常通车，除了凹凸不平的路边长条砖，残缺不全的沥青块，还有一段段的裸路，走起来堪比足底按摩。不过路旁的生意依旧兴盛，炸串、臭豆腐、蜂蜜小蛋糕，还有麻辣凉粉，大梦能想象得到，再过那么十几分钟，此处将达到人流的**。

小吃店中夹杂着理发店、文具店和图文快印，快要走到尽头时有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南山公墓，底下有个极闪耀的灯牌，彩色花体字，20年期限八折，可随时参观。

她想进去问问现在能不能发专车，可天还是有点冷，她把腰上的校服外套解下来，准考证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把衣服穿好。

大门开启，店主以妇人倚门的姿势邀请她进来坐坐，她没有拒绝，两位客人正在谈事情，她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竖起耳朵喝一杯温糖水。

“……去看看呗。”女的用眼仁瞄男的。

“你再说一遍，一共多少？”男的也拿着杯水，用脚尖旋转着钻地面。

店主按计算器，机械女声念：“七五八，零，零，加五八八，零，一共是八万一千……”

“那什么呢？”男的抿了口水，蘸唾沫用手指桌上摊开的彩墨油纸地图，“这块坡上的呢？”

“一样价呀，哥。”店主笑起来，“没区别，就是方位的区别。下边这块正，正南正北，新开的这块就是高点……”

“它斜呀。”女的梗着脖子道，“斜一点都不行，我认识一个会算的老仙。”

“是嘛。”男的啧啧，“反正都一样价，是吧，就这个八万多钱……一样价吗？”

男的盯着店主，女的盯着地图，猛地一抬头，“不加这个套餐呢？不加不太好。”她咽了口口水，“就这个价了吗？我那个老仙说西边那个墓园比这便宜。”

“没办法了，这个价格一天一变，嫂子我们都实诚人，跟哥也认识，是不是，哥你自己说。”

男的皱起眉头了，大梦依稀听着有关数字的声音一高一低地在欧式装修的华丽风格店面里回响，外面的阳光依旧那么灿烂，很多学生走出来了，有跟她一样的红白色校服，有一中的蓝白色校服，还有一小股灰色，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美校生，不是美术学校，全名叫体美国际高中。实际上既不国际，也不体美，是一所某些老师会要求同学敬而远之的三流普高。

大梦看到一个长发及腰的女生跟着两三个男生打打闹闹地走出来，她做了橙色的卷发，留彩色指甲，男生的头上也是差不多的颜色，他们骑上一辆电动摩托，女生坐前面，几个男生挤后面，一阵欢呼中，摩托的发动机呼啸而过，泥水溅到小摊的食客身上。

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开始染发了。

要不就今天开始？她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开机后查到零钱包里还有两百块钱，今晚吃饭顶多花一百，还剩一百，染一个——橙色？她脑海中回荡起刚才女生张扬的样子，心想要不还是出成绩再说吧。

那对男女早已离开。她喊店主：“姨。”

“你给我推荐个发色好吗？”

店主笑呵呵倚在柜台前，想也不想：“红色。”

“为什么呢？”大梦问。

她想的是红色衬皮肤白。店主却道：“鸿运当头，谐音好。”大梦彻底失笑了，今天一整天所有的笑容，包括临出门时对家里人的，还有刚刚对记者的，都没现在发自真心。店主还热情地为她指路：“旁边那家店黑心，别去，去你家附近找一家，家门口有染黄毛的那个大高个子，他家药水行。”

大梦答应着，手机响了，其实响了好几次她都没听见，她调整的震动模式。大梦讲：“喂？”

“今晚八点，行不？”话筒对面说。

“我都行，随时联系呗。”大梦用手指敲打桌子，外面人山人海，五颜六色灌满了这条街，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跟他们无声地挥手打招呼。定下饭店后她挂掉电话，发现店主在看着她所有所思。

她以为店主会问是不是男朋友，可店主没出声，转身回去给她拿了件马甲披身上，也是大红的。

大梦穿着很合适，店主说晚上冷，大梦点头。店主又道吃完了早回家，别走这边，这边晚上僻静，她乖乖点头。

出门时，她忽然讲：“我想看我姥爷。”

“明天再去。”店主给她推门，“今天多累呀，换换脑子。用脑过度容易猝死，猝死了还得来我这。”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话还是挺温馨的，有了最后一句话，大梦知道店主是真心对她好。

她身披红白校服，外面套着红色马甲，像一只熟透的大枣，到处跟外面的家长打招呼，班主任梁老师混在路边摊之中嗦粉，她跑过去挤在老师身边蹭瓶饮料喝。老师跟她干杯：“你话痨都痨到电视上去了。”大梦挺自豪：“当然，我算好了第一个跑出来的。”梁老师瞪圆眼睛：“你是我们全市第一个出考场的学生！你怎么算的？”

这回轮到大梦瞠目结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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