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我别用屠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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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波浩渺，烟水迷蒙，清澈的泽水中，却有殷红血色丝丝缕缕散开。

冠盖如云的古树被劈成两半，满树白色的花瓣正化作点点荧光，散入天际。

白衣人躺在树下，胸口不断流出鲜血，浸透白色衣衫，将一地白花都染成绯红。

远处黑衣男子踏水而来，神色淡漠，只眉头微微皱着，许久后，他说：“……当真愚蠢，这般结局，便是你想要的吗？”

白衣人眼睫动了动，眼中有些空茫。

“你看，我没有心，不会疼的。”

血还在从他口中涌出，从胸前淌出，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散出莹白色的光，与古树上溢出的白光交融，缓缓飘散。

九天落下一道惊雷，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风雷涌动的天，神情有些烦躁。

“你这是活该，自作自受。”

“嗯。”白衣人嗓音低哑，嘴角勉力扯出一个笑。

他抬起手，白皙的指尖沾着染血的花瓣。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想要推开什么。

他说：“我死后，你便自由了。从此天高地阔……”

而天空越发沉了下来，阴云密布，顷刻便落下大雨，将这一池仙境梦泽打得粉碎。

大雨滂沱，雷声闷响，天地似在哀鸣，又静默如死。

白色的身影彻底消散前，轻轻落下一句话——

“重渊，替我去看看人间吧……”

慕青山睁开有些沉重的眼，按着胸口微微喘息了一会，觉得仍有些闷疼。

他怎么会做梦？

师父说他此生只为了却因果，不沾前尘，是无梦之人。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做梦。或许是他本身就是个半瞎的缘故，看不清几丈外的事物，所以即使在梦中，也始终看不清那两人的脸。

慕青山转头看向窗外，外边天地昏沉，似是风雨欲来。

他不由打了个喷嚏，桃花眼泛起水雾，倒是让略显苍白的脸添了几分神采。

今日两个徒弟都不在，本该是难得的自由，但这一整日，他都有些心绪不宁，又因方才的梦而越发心乱。

那些莫非是他上辈子的事？

突然一声雷鸣破空，紧接着便是轰雷掣电，震天撼地，大雨迫不及待地砸了下来。

慕青山哆嗦了下，喃喃道：“今日是惊蛰天啊……”

半个时辰后，雷声渐歇，雨也小了些。

“这雷足足打了七七四十九道，也不知是何方道友在此渡劫……”慕青山摸索着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整了整衣衫和乱发，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圈，然后拎了伞和包袱，从“顾春风”后院出了门。

天色已然昏暗，慕青山提着一盏灯，步履匆匆。他眼睛不好，在夜间更是视物困难，但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打着灯只不过是为了让其他人能看清他。

走过巷子的拐角处，一个身影擦着他急急而过，撞得他手中灯微微摇晃。

慕青山手腕上的白玉铃铛，倏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他漆黑的眼中闪过暗金色流光，就见一条莹白的丝线正飘入铃铛之中，而另一头，连着那个一身蓑衣的中年人。

那人回头，按了下斗笠的帽檐，朝他点头致歉，而后便转身快步走远了。

慕青山朝他淡淡一笑，目光又落回他执伞的手上，系着玉铃的红绳仿佛是白皙瘦削手腕上的一道血痕，格外刺目。

“又是因果啊。”慕青山微眯的眼中带着不明的神色。

他天生视力有缺，看不清世间众生，却能清楚地看到世人身上与他关联的“因果线”。

前世与他因果相关之人，会陆续出现在他身边，若是浅薄的因果，一旦相遇，那一丝白线便会回到他手中的玉铃当中。

慕青山只顿了下脚步，便继续往前，余光瞥到角落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举着灯走近了几步，那团东西见着灯火，却是向前一动。

好像，是个人？好像，还是个没穿衣服伤风败俗的变态？

还好他瞎！

慕青山手一抖，赶紧转过身，提着灯快步走开了。

走前还嘀咕了一句：“怎么不是只狗呢？”

那蹲在角落，缩成一团的东西，像是又动了动。

两刻钟后，慕青山便到了浮图观门口。

道观颇为简陋，牌匾上浮图两字早已掉了漆，最后一个“观”字字迹较新，看着像是被修改重写过。

慕青山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半边门几乎要脱落下来。

不大的院落里，满地青砖杂草丛生，两旁的檐廊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佛像，有观音、如来、弥勒，也有关公、二郎神、财神……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足有几百尊，但都有些陈旧，有的甚至已生了青苔。

佛像肃穆的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平等地看着众生，静静望着虚空。

檐上仍有积水，青灰色的瓦片上断断续续滴着雨水，空气中有泥土和青苔的气息，和不知哪来的香火味。

慕青山朝两边佛像略一点头，便快步往里面走去。

“老头！你睡了吗？”他径直穿过内殿走向寮房。

整个道观更像是一间破败的寺庙，窗户一半透风，屋顶瓦片也破了好几处，正往下漏着水，地上摆了好几个接水的陶盆，已蓄了大半盆水。

“老头！师父！桑黎！？”慕青山一路喊着往前。

“你小子叫魂呢？没大没小。”

屋内响起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一个身穿靛蓝色交领长衫的人走了出来。

他的发髻梳得随意，额前鬓角还有几缕掉落的碎发，倒是嘴边那一把胡子平添了几分稳重，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老道长的气质。

“你今日怎么还没睡？”慕青山倒是有些意外。

“雨太大了。”桑黎斜靠在门边，抱起双臂，眼神中带着些倦意。

“我让你住到顾春风，你偏要住这破地方。”慕青山“嗤”了一声，看着他这四处漏风的小破屋直皱眉头。

“你那太吵了，我住不惯。”桑黎微微偏头，见他竹青色的衣摆被雨水洇湿了大片，“你怎么冒雨过来了？”

“自然是大发孝心，来给你送温暖。”慕青山把包裹胡乱塞给他，毫不客气地进门坐了下来。

桑黎将包裹放好，转身道：“脸色这样不好，是出来找死吗？”

“师父你别咒我，我还想长命百岁呢！”慕青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路上得了一份‘因果之力’，气色应当没那么差吧？”

“那不过是杯水车薪。”桑黎走到他面前，伸出两指点在慕青山心口处，指尖白色灵光散出，化入他的体内，“芸芸众生与你不过一点浅薄缘分，花开花落间，便已偿了这因果。”

桑黎收回手时，慕青山的气色已好了些，只是鬓发沾了雨丝贴在削瘦的脸颊上，仍带着几分掩不住的病容。

他捂着心口缓了缓，轻轻笑了一下：“我与这因果相生相伴二十多年，自是对它再熟悉不过。”

他无父无母，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十六岁之前，他都住在这浮图观。

这里原本是一间废弃的破庙，叫“浮图寺”，桑黎说他不愿剃头做和尚，再养一个小光头，便将这改成了道观，然后装模作样地做了二十多年道士。

浮图观内并无塑像，也无香火。小时候，一半靠师父坑蒙拐骗给人算命卜卦，一半靠他用一张乖巧讨喜的脸“化缘”养家。

直到六岁那年，他才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师父说他这辈子寿数有限，但因他前世为苍生而死，世人于冥冥中承了他的恩泽，轮回百载，都会来偿还。

故而他此生，能得前世因果为福报，为自己续命。

之后，师父开始教他习剑和术法，他才觉得师父或许是个“真神棍”。

但关于师父的身份，他的身世，和所谓“因果”的说法，他明里暗里地问过很多次，师父总是含糊其辞地说一堆废话，久而久之，他便也懒得再去深究了。

毕竟每个人都可以有秘密。

而对他来说，能活着已是幸事，况且有了因果福报后，他还过得挺不错，锦衣玉食，清闲自在，在这小小的云梦镇，做着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每日只需要等因果上门。

但前世因果总有耗尽之时，那时，他便会身死魂消。

今年以来，因果之力难以为继，他的身体便越发破败，若再无因果，所剩或许不过两三年的寿命。

“我不是担心自己时日无多，只是我没心肺地活了这么多年，总觉得心中有憾，像是缺了点什么。”慕青山缓缓说道。

“我倒是希望你此生无心无情，无病无灾。”桑黎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桑黎继续说道：“你还有一个最大的‘因果’。”

慕青山愣了下，扯了扯嘴角：“我前世最大的因果，是一条恶龙，终有一天，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取我狗命？”

这是桑黎三年前便同他说过的话。

“所以，他前世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吗？隔了一辈子也要非杀我不可吗？”慕青山虽然不怎么信师父这个神棍骗小孩的话，但这些年仍时不时会在意这个事。

桑黎却沉默着没有答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晓上辈子的事。”慕青山忽然顿了下，想到此行的目的，沉吟着道，“但是，老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他努力想要找些合适的措辞，最后还是直接道：“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或许就跟那大因果有关。”

桑黎闻言倒并没有慕青山想象那般生气，只坐下沉默了一会，说：“你替人了却因果，便不该再沾因果。前世之事，已与你无关。”

“这不是他非要跑我梦里么？”慕青山仍是有些心虚，“不过，我也看不清，都是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只是，我为什么会突然做梦？是那大因果要来了吗？”

“是机缘，也是劫数。”桑黎目光落在远处，缓声说道，“你记住，那些人都只是因前世羁绊而来，你为他们了却因果，你们之间便两不相欠了。青山，这辈子你只需为自己而活。”

慕青山觉得老头今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他饶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随意攀扯了几句，便起身回去了。

他撑着伞往回走，却在方才来时的拐角处，听到一声低呜，像是狗叫声。

慕青山举着灯靠近了些，便看到一对耳朵和一双毛绒绒的前爪。

“还真是一只狗？”他不由喃喃，难道之前看错了？

他蹲下身，眯着眼睛看这只有半人高的大狗，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暗金色的流光，见它身上除了黑黑的轮廓，便再看不出其他。

和他并无因果。

慕青山眼中暗金色流光散去，忽的亮起了不一样的神采。

大狗耷拉着脑袋，雨水顺着湿透的毛往下淌着水，眼睛里也湿漉漉的。

“别怕。”慕青山神色一下子柔和起来，“好狗狗，这么大的雨，你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他放下灯，试探着朝它伸出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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