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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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一个小沙弥，拨弄着手里的檀木念珠，呢喃着高深的佛法。

那时，我不过十六岁。在这动辄上百上千岁的修仙界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儿。

我自小从寺庙长大，据师傅说，他是在初春时节捡到的我，湍急的河水中漂浮着一个木盆，襁褓里的我举着无助的藕臂哇哇大哭。

师傅是德行出众的高僧，不忍见孩童遭难，于是把我抱回寺庙抚养。

或许是孩童纯稚，又或许真的有慧根，师傅经常被我脱口而出的话惊到，不知怎么，他认定我是佛子。

六岁那年，师傅为我剃度，从此我成了寺庙里的一员。

每日晨钟暮鼓，常伴青灯古佛。

我的师傅端坐在蒲团上为我们讲经说法，我跟着师兄弟们一同参禅悟道。

他简直像一尊佛。他是座大山，为年幼的我撑起一片天。

那时候的我只是个凡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疑惑，为什么师兄弟们都可以修炼，只有我，除了佛法，师傅什么都没教给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去探究，师傅做事自有安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我在十六岁生辰那天见到了他。

灼灼一身红衣，桃花眼多情，眸光有神，手拿一把檀香折扇，笑得风流恣意。

像个花花公子——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呦，这儿怎么有个小光头？”他是翻墙进来的，一跃三米，直接撞进我眼里。

“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啧啧，又呆又哑，真不愧是寺、庙里的。”他迈着金贵的步伐走过来，上下扫视我一眼，不住摇头，好像很嫌弃似的。

到底是年轻，我压不住自己的性子，手中那串儿念珠快要被我扯断，想起这是师傅送的，才停了手。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我心绪难平，不得不念《准提咒》来清心平绪。

“别念了，烦死了。知道你会说话了！”那人捂着耳朵，气急败坏的模样。

给他造成影响非我本意，心境平和之后我就停了念诵。

“施主做这窃贼行径，不知有何贵干？”我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不很中听。此人形迹可疑，竟然能突破护山大阵，出入如无人之境，修为定然很高，我心中警惕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他有好态度。

“欸，你这小和、尚挺有趣。”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我疑惑不解，从前十六年岁月我都没出过山门一步，佛家清净之地，师兄弟们很少会有这么鲜活的表情。

我哪里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因为从没见过这种人，根本不理解他的行为。

我眉心快要能夹死蚊子了，“施主，若无所求不如速速离去吧。”

免得师傅出来把他赶跑，费那好些功夫。

我早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已经通知了寺里的其他人，想来他们也快到了。

杂乱的脚步声慢慢逼近，他却一点不急，旋身而起，躺在那院墙之上，悠哉悠哉地打着扇子。

“师兄们，就是他。”我年纪小，平日在庙里都被师兄弟宠着，惯着，一见他们来，就感觉有了依仗。

我看向那红衣人，他却无动于衷。

师兄弟则面面相觑：“怀嗔，那里没人啊，你是不是看错了？何况护山大阵好好的，没有发出警告。”

怎么会？“就在那里啊！你们没看见吗？”

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见？

红衣人冲我挑衅一笑。

我心里的疑惑多过气恼，并不很在意他的反应。

师兄弟们朝着我指的方向顺过去，依旧什么都没看到。

我猜测这是那人搞的鬼，他修为高深，竟然师兄弟们都不及他。

不如先观察一下，找出他来这里的目的。

心念电转，我看向大家，说道：“对不起师兄，我可能是看错了……”

师兄们向来疼我，不会对我过多苛责，大师兄走过来，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他一走，所有人都跟着走。

呜呜啦啦，走了一大片，小院儿又冷清起来。

“你是谁？”这里只剩下我和那个不速之客，我冲他发问。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辛海棠是也。”他摇着扇子，春风吹拂起他的衣袂，活脱脱一个风流不羁的浪子。

春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花香，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艳艳盛开的海棠花。

这是我与他的初见。

……

“师兄？师兄你在吗？”

夏日蝉鸣不绝，我正在剑宗的洞府里，说是洞府，其实是间很清净的小院子，屋里只摆了一个蒲团。

我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禁制，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只因我喜静。

我在院子里栽了棵桧柏，百年岁月过去，它已耸入云霄。这种乔木不能与海棠同种，否则两者都活不了。除此之外，我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平素不见人影的荒凉地方今日来了个少年，我便知道，他是来找我讲道的。

我捻着手里晶亮的念珠，沉稳地推开雕花木门，对那小弟子点头示意，“我们走吧。”

“师兄，今日怕是来不及了，我们御剑可好？”这个师弟看着面生，不过，我看剑宗所有弟子都面生。

在这剑宗修无情道的，我还是头一份。

今日是我第一回讲道。

我之道近日小有所成，因此，掌门叫我给底下的小弟子们开开蒙。其实不止我一个，剑宗的长老们全部都要讲道，修丹道，食道，甚至是炼器的，都要讲道，为弟子们提供多种选择，当然，剑宗最热门的自是剑道。

我并不修剑道，所以，我没有剑，不过，修行至今，我已能凌空而行。

小弟子御剑，而我，立于高空。

快速移动中，烈烈寒风迎面扑来，对我们没有半分影响。高空之上俯视地下，着实是心潮澎湃。

剑宗在九州最高的山上，离天最近的地方。但是整体风格却很朴素，有那么点藏剑于锋的古拙低调的意思。

主要建筑一门三殿，一门为无极门，三殿为三清殿、纯阳殿、重阳殿。

道场建得很大，就在三清殿前，此时弟子们身穿道袍跪坐在蒲团上。

我们飞行的速度自然快，一眨眼就到了跟前儿，我没有急着下去，而是立在空中，默默观察着底下的弟子。

大部分弟子都安生坐着冥想，少部分在插科打诨。

这样一来，我心里就有数了。

太阳高悬，已经走到最中心的位置。日华直直射下来，叫弟子们额头上沁了汗出来。

我这才拉着御剑的师弟下来。

这一批是剑宗新收的弟子，还未开始修行，不比他们有修为傍身，这才被晒的流汗。

剑宗收人不仅要看根骨，更要看悟性，每十五年收一次徒，方法就是由上一批弟子下山，到俗世去考察，觉得不错的就同其父母商量，带上山来修仙，传承衣钵。

来到剑宗，他们首先需要选择自己的道，说“道”言过其实了，不如说是一个大致方向。

“道”应该自己追寻，自我完善。

我翩然落座，捻着佛珠，微笑着看向他们。

弟子们已经在门派内见过不少类似场景，但是看见我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们好奇地盯着我的头和脸看，自从来到剑宗，我的头也一直这样光秃秃的，这是我刻意保留的，以此证明我的过去。

“诸位，有什么疑问，可以问我。”

我讲道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每一个进入剑宗的弟子都必须先学基础，讲的是《道德经》或者其他道家名著，相信他们心中都有疑惑。

第一次授学，我希望他们能自己提出来。

“师兄，您这个头……”他并没有说完，但是我看懂了他眼中的疑惑好奇。

对于这些，我是很不看重的，因此很好脾气地回答了他，不过若是年少时，我可做不到如此平静。

“师兄，师兄！你长得好好看！”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童，满脸纯真，戴着一个虎头帽，憨态可掬。

童言无忌的小孩子玉雪可爱。

因此，这样的话反倒叫我欢喜。

“师兄，师兄，您现在的境界是？”

“还虚。”

这个回答一出，顿时引爆了道场。

小小的少年们还没有踏上仙途，却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终至飞升。他们面前的这个师兄已修至还虚之境，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山。

接下来，弟子们陆陆续续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每一个我都认真回答。

多年的修身养性，让我愈发沉得住气。

“师兄，敢问，什么是无情道？”一个面带正气的少年站了起来。

终于等到了我想要的问题，我对他颔首，笑着反问他：“你认为，什么是无情道？”

“弟子不才，无情道可是要求人无情无欲？”少年满脸不赞同。

我含笑看着他：“我们修行之人秉持一个‘顺天逆数’之道理，人本就有情有欲，无有七情六欲何以称之为人？天道育人如此，吾辈怎能逆天？”

“那这无情道该如何修？”他疑惑不解。

“无情其实有情，无情道修炼的是对天下万物的情！对水，木，花，草，动物，所有灵性之物的情，造成了对人的相对无情。这才是无情道的真谛。”

那少年恍然大悟，坐在蒲团上，陷入顿悟之境。

“师兄，那我们该如何修炼呢？每日看那么多书，却都是教人道理的……”又一个师弟起身询问，我满意地看着他。

“我们修行之时把自身想象成一个宇宙，在自己体内炼丹，如此，事半功倍。而我们修行，修的是‘精气神’三宝，凝神入气穴，我们修的是性和命。”

“性是人内在的道，心性、思想、秉性、性格、精神；命是人外在的道，身体、生命、能量、命运、物质。性命双修指身心全面修炼，达到至高完美的境界。”

“需知人体有阴阳两气，我们修炼自然是修阳气，修成纯阳之体，自可得道成仙。”

“所以，现在明白为何叫你们看那么多书了吧？”

他们脸色微红，似乎很是羞愧。

我这一番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趁着他们苦思冥想之际，我抽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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