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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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一片茫白。

莽荒原上那万年不融的冰雪，此时此刻肉眼可见地更加厚重了些。

寒生仰头看天，口中缓缓吐出一条长长的雾气。

他站在原地极目远眺，将目光锁定在某一个方向的地平线上，呆呆地滞愣了数秒，随后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悉数捋到耳后，继续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去。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轻袍，腰间随便用一根麻绳当腰带绑住，下身两条纤长的腿直接裸露在风雪里。脚上也是光着的，就这么赤足踩在雪地上，落脚之处一步一个浅坑，陆陆续续在他身后延伸了好远。

有少量的白从衣摆底端向上晕染开，乍一看，还以为是冰雪侵缠着上了他的身，要在这苍空万里的虚无里，将他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寒生好像已经有快一千年没有回来了。

……一千年吗？

还是七八百年来着……

不太记得了。

现在的莽荒原是夏季，没有黑夜，从早到晚都是一如既往的白昼。

寒生不知道自己走了究竟有多久，只是在无意间抬头看见远处雪原中间的一个小黑点后，心中蓦然一颤，旋即加快了脚下奔跑的速度。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是一栋小房子。

但那又怎么可能？

寒凛已灭国逾时七百载，其疆域莽荒原内的黎民百姓也都在那一场战中死伤殆尽，按理来说这片雪原早就应该已经荒废数百年了，但此时又怎会有如此突兀的一栋房子矗立在这荒原中央？

等到寒生提着衣摆一路跑近了之后方才发现，那还当真是一栋房子，并且屋顶上的烟囱还在往外冒着缕缕灰白色的炊烟，显然是有人正在居住的。

寒生环视周围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是寒凛国流散在外的臣民回来了，但无论怎么张望，方圆百里，甚至可以说整个雪原上，都只此一家，除它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任何民居。

寒生咽了一口唾沫。

在屋外踌躇了许久，他还是下定决心想看看这里住的到底是谁。于是缓缓抬起手来，敲响了主人家的门。

毕竟就目前形式来看，他除了此地，再无其他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屋内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

此前寒生已经想好了向主人家求宿的措辞，打算说自己是在行路道上途经此地，想要找个地方休憩一晚。其他的对方如果要问，就随便说些什么遮掩过去，总之就是尽量假装成一个路过的游人，最好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正准备张口，但在看清楚入眼的事物后，却是稍稍怔愣了一下。

人……呢？

他在那扇半开的房门后没有看见任何的人影，只看见了小屋内部的一些简单的陈设，和最后方墙壁上一个燃烧的正旺的大壁炉。

就在他准备上前一步往屋子里探头张望的时候，忽地听见了自下方传来的一个细细的小声音。

“你，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寒生低头一看，一只矮矮的棕发小妖怪正怯怯地扒在门边仰头望他。

就在他垂眸与那个小妖怪对上的一刹那，对方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没忍住惊叫了起来：“小殿下！”

寒生的心又一次猛烈地颤了颤。

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寒生紧绷的心瞬间就放松了下来。照现在这局面来看，他完全不需要再努力隐藏自己的身份了。

小妖怪的眼睛像是放出了光，急急把他往屋子里面请，关上门来给他让座道：“小殿下，真的是您啊！您回来了？！”

寒生被他一把按在了壁炉前的一把躺椅上，刚想起身说不用这么客气，手上就被猛地一下塞过来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迫不得已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稍微抿了一小口，寒生这才找到了一个说话的空当，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小妖怪，迟疑着开口道：“你……是寒凛国的子民？”

小妖怪跪在他的身侧，一颗脑袋点得就像小鸡啄米，道：“对对！我是寒凛的子民，我爹娘是寒凛的子民，我的祖父祖母，还有所有的祖先都是寒凛的子民……”

寒生托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

他明白了，这个小妖怪不仅仅是像他所说的，是寒凛国的子民，更是这个国家，最后的一代遗民。

因为寒凛国早就已经没有了。

寒生又喝了一口茶，努力压制住自己嗓音的颤抖，道：“那你……为何会独自一妖居住在这里？”

小妖怪也许是觉得寒生很亲近，跪在他身边的同时把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他的大腿上，在那里乖巧地摇头晃脑道：“这里是我的家呀，我当然要住在这里。”

寒生怔了怔，道：“可是——”

“我的爹娘在七百年前那场人妖大战里去世了，临走时他们把我塞到了雪地上的一个小洞里，我就在那里面躲了好久，等前来打我们的人类全都走光了才出来，所以就没人注意到我，嘿嘿。”

小妖怪笑得纯洁无邪，就仿佛他口中所说的那场大战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往事，完全听不出任何的血腥和残暴。

“他们走的时候我才刚断奶，而现在我已经有七百多岁啦！”

看着小妖怪脸上的盈盈笑目，寒生也不禁放缓了眉眼，勉强提了提嘴角，抬手轻轻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

可他的嘴角才提起不到数秒，便再也坚持不住，又倏地垂了下去，怎么也扬不起来了。

七百年前他的国家陷于战乱，他的百姓流离失所，就连现在遇见的这么个孩子，都是父母双亡后独自一人在这广袤的雪原上生活了七百年。

七百年啊，那在这七百年的时间里他又在干什么呢？

他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回来。

寒生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罪该万死，鼻尖一酸，很快就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落了下来。

“小，小殿下！你怎么哭啦？”小妖怪跪直了身子伸手给他擦眼泪，脸上的表情无不惊慌。

寒生抬眸，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看了一眼面前烧得正旺的壁炉，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我饿了。”

“诶？”

小妖怪傻住了。

原来他们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独受帝后万千宠爱的寒凛国二皇子，居然会因为饿肚子而掉眼泪吗？

“你这里……有吃的吗？”寒生不受控制地说出了第二句话。

“有！有！”小妖怪叫道，连忙转过身去，在壁炉边上立着的几个大袋子里四下翻找起来。

寒生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不禁眯起了双眼，喃喃道：“是雪兔啊……”

七百多岁的年纪，在他们妖怪算来也就只有人类小孩的十二岁左右，也就是说这个小雪兔，现在完完全全还是一个孩子。

就在他回想雪兔平日里都吃些什么的时候，面前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惊得寒生立即起身，抬眼向那边望去，就瞧见壁炉旁原先一只高高立起的口袋被小雪兔方才无意间踢翻了，里面装着的东西全都一骨碌滚了出来。

满地的胡萝卜。

寒生的额角莫名地跳了跳。

雪兔……是吃胡萝卜的吗？

那只小雪兔吓得赶紧趴在地上把萝卜一根一根捡起来，边捡边道歉，感觉都要被这场面给吓哭了：“对不起对不起小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就捡，我马上就捡……”

寒生有些哭笑不得，弯腰帮着忙捡起了几根萝卜，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雪兔一边把怀里的萝卜全都放回那个口袋里，一边胆怯地瞥眼瞧寒生的脸色，见他并无生气的预兆，这才小心翼翼道：“我，我爹娘告诉我的，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有小殿下，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妖怪，在这几位面前一定要有礼貌，做事不能毛手毛脚，要不然几位会生气……”

寒生正准备端起喝茶的手又一次顿住了。

父皇，母后，还有皇兄……

这小兔子不提还好，经他这么一提，寒生才想起来，他们原来早就已经离开自己很多很多年了。

“小殿下，您眼睛怎么又红啦。”小雪兔在他面前探头探脑，手上拿了好几个不知从哪掏出来的红薯，道：“我给您烤红薯吃吧，胡萝卜的味道您应该不太喜欢，对不起啊，我家里没有肉……”

寒凛国占据着九州最北部的大片雪原，是天下疆域第二辽阔的妖族，而其内占统治地位的寒凛皇室，则是这整个万里高原之上最为尊贵的雪鹰一脉。

作为猛禽，自然是以食肉为生的。

但他们平日吃的都是在皇城后方野地所人为圈养的猪牛羊之类，并不是化形的妖怪，作为同在他们的统领下生活的食草动物，就像这只小雪兔，他们是不会去动的，因为他们都同属寒凛国的子民。

寒生回了神，语气又温和了下来，低头看着小雪兔脑袋两边因为委屈而无意间露出来的兔耳朵，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没事，有什么就吃什么吧，谢谢你啊。”

小雪兔被这么一惊，两只耳朵立马竖了起来，回头看见寒生面上那副温柔的笑容，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兀自暗戳戳把耳朵藏了起来，有些腼腆道：“那，那我现在就去烤，您等一下，不用太长时间的！”

小雪兔屁颠屁颠地跑去忙活了起来。寒生依旧坐在躺椅上，面前壁炉里的火很旺，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这让他不禁起了些倦意，眼睛眯着眯着竟是快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察觉到自己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那只小雪兔在他面前拿了一条毛毯，正偷偷摸摸地想要往他腿上盖。

见寒生醒来，小雪兔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把毯子给他放好了，缩回身子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小，小殿下，我不是要干坏事，我就是觉得您的腿露在外面应该很冷，而且脚上也没穿鞋……所以就自作主张了……您别生气！”

寒生瞧着他那一副紧张的样子，颇有些无可奈何，自己把腿上的毯子往上捞了些，抬起手来将他拉近了些，笑道：“你总是这么害怕我做什么，你给我盖毯子，我应该要谢谢你才是，又怎么会生气呢？”

小雪兔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心跳竟是没来由地加了速，扑通扑通地感觉都要跳出胸腔了。过了良久，他糯糯开口道：“小，小殿下，你人好好啊。”

寒生微笑着倾头，有意逗他，道：“怎么个好法？”

小雪兔绞尽脑汁搜罗词汇，道：“就，就是，很温柔，一点都没有一般皇族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像我这样的平民说话也很客气，都不会摆架子什么的……”

寒生面色不改，像是调侃一般接话道：“高高在上倒还不至于，寒凛皇室向来都是很亲民的，至于摆架子嘛……现在的我这副模样，还有什么架子可摆呢？”

小雪兔愣住了。

寒生瞧着他那副呆呆的表情，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再次伸手捏了一下他的兔耳朵，道：“好啦，不说这个了——诶，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是不是红薯烤糊了？”

小雪兔方才如梦初醒，大叫着转身跑到炉子边上把上面几块黑成煤炭的物体扒拉下来，边查看边哭道：“啊啊啊！都烤糊了！”

他把每个红薯都翻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一个幸免的之后，扭过头委屈巴巴地向寒生认错：“小殿下对不起，我给您重新烤几个吧，这个不能吃了……”

寒生将手上的茶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膝上的毯子也掀开随手往椅背上一搁，凑上前来蹲下身，同他一起观察那几个黑乎乎的红薯。

“嗯……我觉得还可以吃，把外面的皮剥掉，里面应该还是好的。”

小雪兔不太相信，歪着脑袋说了一句“真的吗”，上手就开始试着给其中一块黑煤炭剥皮。

“哇！小殿下，您好厉害啊，真的耶，这里面居然还可以吃！”小雪兔一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捧着半个香甜软糯的红薯欣喜地展示给寒生看。

后者笑着点点头，道：“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谁知小雪兔却是拒绝道：“不要，这个是给小殿下吃的。”他把手里剥了一半的红薯塞到寒生手里，随后从一旁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笑嘻嘻地道：“我吃这个！”

两人并排坐在椅子上啃着手里的晚饭，听着边上小雪兔嘎吱嘎吱咬萝卜的声音，寒生扭过头去看他，瞧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道：“你一只莽荒原上的雪兔……为什么会喜欢吃萝卜？”

小雪兔嘴巴里塞满了萝卜屑，抬起头来含糊不清地道：“这，这是我远房表哥寄给我的，他看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好出去找吃的，就每个月都会给我寄青菜和萝卜……都可好吃了。”

寒生轻轻咬了一口红薯在嘴里慢慢嚼着，道：“远房表哥？”

小雪兔道：“嗯嗯，他居住在人类的地界里，是一只家兔，每天都有好多好吃的，他都吃不完，就把好些都送给我了。”

寒生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妖类委身于人类膝下，甘当一只低眉顺眼的宠物么？”

寒生本是无意，只是下意识这么将事实讲述了出来，但小雪兔一听就急了，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什么，小雪兔一时半会儿竟是说不上来。

人妖两族向来纷争不断，千百年来就从来没有熄火的一天，更何况七百年前寒凛妖国更是为人类所灭，所以小雪兔担心寒生听了他表哥的事，会觉得后者是妖族当中与人类勾结的叛徒。

寒生瞧他那副小表情，不由得轻笑出声，道：“好了好了，不必紧张，我又不会把你的表哥怎么样，妖类当中本就有相当一部分是散居在人类的领域里的，只不过更多的是像我们这样聚居成国罢了，同样都是为了生活，各有各的选择嘛。”

小雪兔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手里的萝卜又啃了一大口，道：“那小殿下，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莽荒原，也是到人类的地界去了吗？”

寒生张嘴咬红薯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旋即又继续了。

“嗯。”

小雪兔正准备继续问他去人类地界做什么，但抬眼瞅见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太好，瞬间又不敢问了，只是老老实实地把手里的胡萝卜吃完，道：“小殿下，那个……这回您回来，还会再走吗？”

寒生也刚好把手上最后一点红薯吃完，嘴巴边上沾了一点黑乎乎的炭灰。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点，随意抹了抹嘴唇，道：“应该……不会了吧，毕竟现在我也没有地方可去。”

小雪兔张着嘴点点头，一下子高兴起来，兴奋道：“那小殿下是不是就会暂时居住在我家了？耶！那我们就可以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去雪原上溜达，晚上还可以一起睡觉！和皇子睡觉耶！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小雪兔的热情散发出来的光芒着实差点要把寒生的眼睛闪瞎，他笑着抬起手来挡了挡，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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