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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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却也不似开春那般透骨的凉，加之春花烂漫，香气袭人，这春风里便多了些旖旎，若在此时喝酒，酒不醉人，风也能吹醉人。

仰头喝完杯中的酒，身着喜服的男子，这才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旁边候着的人赶忙迎上去，还未将手臂伸出，那男子已摆了手，迎上去的人停住，收手低头弯腰退到一旁，挪到原来的位置，一动也不动了。

那男子的整张脸是红的，嘴唇跟抹了血似的，眼睛失焦，一睁一闭的，像要睡过去。他脚步虚浮，一摇一晃地走出殿外，走了几步，就不再往前，他停在殿前的柱子旁。

他扶上了柱子，宽袖滑到他的手肘，露出一截手臂来。朱红的柱子微凉，他仍扶着。他的眼睛不像在屋内那样一张一闭了，他几乎不眨眼地望着远处的灯火。没多久，他的眼睛起雾了，远处的灯火变得模糊，他意识到了，微微抬着头，闭了眼，靠在了柱子上。

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张开了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十几个宫人朝他这边走。

他捏了一下鼻梁，将身上披着的朱红纱衣褪至肩膀下，又拉下额前的几缕发丝，发丝遮住了他半只眼。他一手扶上柱子，一手唤人。站在殿外的两人，小步快走到他的两边，搀扶着他，他闭着眼，由着他们扶着往新房方向走。

新房里的红烛烧了大半，屋外的月光透过朱红纱幔，照进了端坐在红床上的新娘身上。新娘似有感觉，她两手捞起红盖头，朝窗外看去，一轮圆月藏在梨花树枝之间。她想看的仔细些，起身撩起朱红纱幔，朝窗台走。没了那层红纱，眼前的圆月更白更大了。

月光照到她的脸，她的一张脸像发着光，本来酡红的脸，也不那么红了。她回头看桌案上的一对红烛，红烛的火光在风的催促下，一摇一晃，像两个对舞的小人，她轻声笑了。

她走去摆了酒菜的桌边，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屋外熟悉的声音拦住了她，她叹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放下筷子，快步走到镜子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把盖头重新盖好，又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了床榻上。她调整好呼吸，对着屋外说了一声“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朱红宫装的女子，她对着新娘弯腰行礼，“小姐，太子殿下一行正朝这边走，殿下似乎醉的厉害，被两旁的宫人扶着……”她抬起头，见小姐没有反应，便上前一步，“小姐，可需要什么吃食？”

她从袖中拿出用手绢包着的桂花糕，双手递到新娘面前，新娘笑了，她掀开盖头，伸手拍了拍蹲在床边的女子的肩膀，“汐月，还是你最懂我。”

汐月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梨涡来。

她摸了摸汐月的头，又捏了捏汐月的脸颊，笑着跟汐月说，“出去候着啊。”

汐月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桂花糕，小跑着出去了。

等汐月一走，她收起了笑容，没去拿床榻上的桂花糕，只是重新将桂花糕包好，轻轻丢进床底。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盖好盖头，又保持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下的姿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呼出去。

屋外传来宫人喊太子殿下来了的声音，没多久，被人搀扶着的太子殿下进屋了。她闻到很浓的酒气，刚要起身，被人扶着的李元栩出声了，“都出去。”李元栩似乎没喝醉，她还是掀开盖头站起来了。

等一众宫婢宦官都出去，先头在前面拿着拂尘的公公才出声，“太子殿下，有些礼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李元栩的轻咳声打断了，那公公预备接着说，李元栩转过身来，公公的姿态没变，还是接着说，“殿下赎罪，老奴职责所在。”

“**一刻值千金，高公公应该理解吧？”

“殿下，请赎罪，皇后娘娘的懿旨，奴才不敢违抗，还请殿下通融通融。”高公公嘴上说着请罪的话，语气跟刚刚几乎一样。

“高公公，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以前你站错了位置，可以理解，但今时不同往日，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李元栩笑着转身，将左手伸到她眼前，她从容地将手伸过去，她没去看他的眼睛，也能猜到他下一步想做什么。他的手是冰的，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把她拉到他怀里，她头上的盖头飘到地上，她没去管，伸手去扶他的肩。

他一手托着她的身体，一手去摸她的脸，他笑得肆意，她也配合着笑。

她等着他靠近，他却转过脸来，向着旁边的高公公，“高公公，还要继续待着吗？”

微弯着身子的高公公拱手行礼，“殿下，娘娘，老奴告退。”语气丝毫未变。

李元栩看着高公公低着身子后退，开门，关门。她没跟着他一起看，她闻着他身上的气味，证实了她的猜想，酒气全是从衣服里散出来的，他根本没醉。

门一关上，她立刻松开了他，退到一边。

李元栩对她的举动毫不意外，他径直走到桌边，顺手端起青瓷酒壶，倒了两杯酒。她也走到桌边，端起其中一杯酒，“祝贺殿下。”

“哦？太子妃要祝贺本王什么？”他挑着眉看她。

“祝贺殿下收服高公公。”她举起酒杯看着他。

“他哪是那么容易被收服的。”他看了她一眼，笑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咚”的一声，青瓷酒杯被他丢到桌上，酒杯未碎，滚到装着点心的盘子旁。

他向她走近一步。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她仍是笑着。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有一分不像，你就不是她。说吧，她去哪儿了？”

他的笃定，令她心惊，很快，她还是笑着回答他，“殿下说的她，是谁呢？”

他放开了她，背着手轻笑了一声，“江雨翊。”

“殿下说的人，不正站在您的面前。”她放下酒杯，迎上他的眼睛，从他眼睛里看不出他的情绪，他或许在诓她，连最亲近的“姐姐”江惠妃都看不出，他怎么会看出来。

他看她自信的样子，脸色未变，只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挑的人还不错，骗过了这么多人，此时此刻，还这么坚持。他回想了一下，从什么时候换了个人呢，是礼拜天地？还是进入新房？

“她去了哪儿？”他继续问她。

“殿下，恕妾身愚钝，不知这回您问的是谁呢？”

她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一手拉着衣袖，一手拿起酒壶，先是往他的酒杯倒了一杯，又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朝他举起酒杯，他居高临下地看她，好像忘了要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急，冲他笑了，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酒。他既无怒气，也无怨气，像是放弃盘问她了。

江雨翊果然是了解他的，只要平心静气地应对，死不承认，他又拿不出证据，放弃是早晚的事。

江雨翊为什么要离开呢？离她的目标一步之遥，就这么放弃了，不觉得可惜吗？如果是她，她不会这么轻易地把这位置拱手让人，还是说，江雨翊也在试探，试探她会不会背叛她？

她抬头去看李元栩，李元栩的脸色仍然没变，他还在看她。他的眉，像一把略弯的刀，他的眼，像看不见底的深渊，他的唇，红的像喝了血，她突然起了尝一口的念头。

她倾身拉住他的手臂，踮起脚闭上眼去亲他的唇，还未碰上，她的整个人腾空了，他抢先一步，把她抱了起来，她睁开眼，看到的还是他那张红的没有表情的脸，他是喜是怒，她看不出。

扶着她肩膀的手是凉的，托在她腰上的手也是凉的，可他的额头明明冒出了细汗，她伸手去摸他的脸，这回他没有躲避，由着她覆上他的脸。

她的手是温热的，触感跟江雨翊几乎一样。她言语上恭敬，可她那一摸，不管不顾，她之前的害怕都是装的。眼前的这个人，跟江雨翊没什么不同，她好像也不怕他。

他勾唇笑了。

他这一笑极为慑人，她不由地呆了，手仍然在他的脸上。

假扮江雨翊以来，她从没看过他这样笑，他这样笑的原因是什么，因为她摸了他？

江雨翊说过他喜欢被摸脸的，虽然表情不情愿，但很受用。当时以为她乱说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这个太子还真不一样，不端架子，也不动手，挺对得起他那张好看的脸的。

他的脸是温热的，跟脸的颜色是不相称的，那样红的脸，怎么着也该烫的，莫非也擦了脂粉？心念一动，她用食指轻轻地擦了擦他的脸，果然。

李元栩感觉到了，仍然直视前方。

他走到梳妆台前，将她放了下来，他牵着她，让她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她看着镜中的人，一张到现在还没看习惯的脸，没等他下一步的动作，她就开始拆头上的发簪、步摇，再是耳环，然后擦掉脸上的妆。这个太子不会以为让她卸妆，就能看到她真实的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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