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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晓风四起，带着寒意的雾气像丝绸般缭绕飘荡，王府墙头的一束红杏窜出，幽幽暗香浮在半空。
屋内是清一色的黄梨木家具，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放着两本字帖和一只青花压手杯，架子床上挂着浅青色纱帐，衾褥也十分朴素。
“莫要怪老奴多嘴，今日的马球会是吴大娘子一手操办，去的女眷也都是名门贵女，世子妃要比平时更加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动就不动，不要丢了王府的脸面。”嬷嬷勾着腰站在丁月背后，手里握着一把雕着大团芍药的樟木梳子对着丁月长及腰的头发直愣愣地梳下，十几根乌黑的头发被扯下哗哗落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
丁月穿着一身草绿色烟云蝴蝶裙，木讷地看着黄铜镜里脸色苍白的自己，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但剧烈的疼痛还是让她的眼眶泛出泪花。
“嬷嬷，轻点。”青禾站在一边揪着手里的帕子忍不住提醒道。
丁月感激地看向这个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丫鬟，整个王府也只有她是真心对待自己的了。
“这梳头哪有不疼的，只能怪你家主子头发太糙。”嬷嬷手里的力道没有收，但还是从陶瓷罐里倒出一勺桂花油抹在丁月的发梢，她抿着干瘪的嘴唇肆意地盘弄丁月的头发。
丁月叹了口气，微闭双眼。
“青禾，出门前记得给你家主子脸上再上点胭脂。”嬷嬷一只手把丁月的头发盘叠如螺置于发顶，另一只手从梳妆台上快速抽出一根并蒂海棠镶珠金簪插进丁月的发髻。
青禾飞速地点了点头，祈祷嬷嬷能快点离开。
嬷嬷瞥了一眼首饰盒，从里面挑出一对翠秋叶金福字耳坠给丁月带上：“除丧后不免要多出去走动，不要把自己打扮的太素净，王府虽不如往日，但也少不了你的首饰钱，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当然也莫要太花哨，王妃不喜欢。”
接着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紫檀木做得首饰盒，盒面上面雕着狮子滚绣球，嬷嬷从里面取出一对金镶宝珠钏套在丁月白腻的手腕上：“王妃再不喜你，你都是世子明媒正娶抬进来的世子妃，这是王爷的母亲留给王妃的，王妃让我交给你，也是为了告诫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你心里对王妃再有不满，在外面都给我憋住，不能给他人留下嘴舌。”嬷嬷冷冷地叮嘱道，离开之际忽然转身看向没有笑意的丁月，语气软了软：“王妃她很不容易，外人或许不知，但你应当知晓她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王爷英年早逝，唯一的儿子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王府都靠她一人强撑着。”
“我知道了，嬷嬷。”丁月向嬷嬷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嬷嬷深深地望了眼丁月叹了口气点点头，挺了挺瘦弱的腰板向屋外走去。
“我家小姐还是这么好看。”青禾见嬷嬷终于离开立马蹲在丁月的膝前，眼眶忍不住泛红。
“哭什么。”丁月伸出指尖释干青禾留下的泪，勾了勾她的鼻子，皱着鼻尖笑道：“要是还想跟我出去就快去备马车，小哭包。”
虽然世子生前特意嘱咐王妃要善待丁月，但王妃觉得是丁月克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所以尽管她举止端庄不出半点差池，还是免不了被王妃恶意刁难，府里的下人更是狗仗人势。
三月，溪流解冻，云舒春涌，风扑打着明亮的草地，燕子衔着泥沙飞向屋檐。
“小姐，咱们有多久没出来过了啊？”青禾到底还是小孩，不记事，刚出门就忘了自己才哭过，她掀起马车上的窗帘，一脸兴奋地看向外面，一路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三年。”丁月轻声回道，她十六岁嫁给世子，十六岁开始为夫守孝，她都忘了自己也才十九岁。
“哐当”，马车忽然倒向一边，青禾眼疾手快把丁月抱在怀里，待平稳后，探出脑袋，厉声骂道：“怎么驾的马车！”
“还请世子妃降罪，马车撞到了石头把车轮撞坏了。”马夫“扑通”一下跪在石子地上，垂着脑袋，惶恐地说道。
“起来吧，换一辆马车就是了。”丁月没有多加为难，面色平和。
“王妃也真是的，说着好听，带您出来散心，可实际呢，就是找个由头带着她的侄女参加这个马球会，自己都不愿意和我们一道出门还让您跟她面子上装的和和气气。”青禾不满地低声咕囔道。
“不许多嘴，王妃的侄女今年才刚刚及笄，当然要王妃陪同。”丁月无奈地看向青禾低声喝道。
青禾朝丁月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丁月提着裙角下了马车，阳光和煦，山野之间，野花开得正旺，浓烈的花香惹得成团的蜜蜂在花丛中乱舞。
忽然，一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孩子手里捧着一束野花朝丁月她们这边跌跌撞撞地跑来，边跑边扭头大声喊道：“哈哈哈，你是追不上我的。”
孩子看到丁月一行人立马停了下来，往后缩了缩身子，手里的花散落一地，丁月走到他身边，弯腰把花捡了起来，笑着递给他，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玩？”
孩子没有接过花，惊恐地看着丁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转身向后面跑去，边跑边叫：“大哥！”
留下丁月无措地蹲在原地，青禾兴灾乐祸地将她扶起，打趣道：“不愧是世子妃，这通身的气派连小毛孩都怕。”
没过多久，一个面容姣好但皮肤黝黑的男人牵着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孩子朝丁月这个方向走去。
怎么会是她？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红绳，一瞬间，他如同耳聋了一般，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里全是——“我买下他了，他以后就是我的私人打奴。”“哎，你是哑巴吗？怎么不说话？”“我叫丁月，你叫什么？”“谢怜？好古怪的名字。”
五年前，他还是一个打奴，被人打的奄奄一息扔到了大街上，穿着一身绿色裙子的丁月把他买了下来，她带他去医馆疗伤，给他熬草药，又带他去闹市买花灯，庙里求护身符，就是不让他上角斗场，等他身体完全恢复，她撕掉他的卖身契笑着告诉他，“你自由了。”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和丁月再见面的场景，但如今真见面了，他的整个人还是瞬间变得僵硬，只用短短一眼，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羞涩怯懦的打奴。
谢怜放慢脚步，他不敢走太快，她好像没怎么变，只是比五年前高了些，瘦了些，眉梢间多了几分温柔与说不出的哀愁？
不过她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他强装着镇定走到丁月跟前，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这孩子是我弟弟，他从小就怕生。”
丁月把花还给孩子，孩子低着脑袋倔强地把手藏在背后，她只好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看向谢怜，温和地回道：“无妨。”随后把花交到他的手里。
果然是不认识了，虽然谢怜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有些失落。
“世子妃，已经收拾好了，您坐这辆马车吧。”小厮跑了过来。
丁月朝谢怜他们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被青禾扶着登上马车。
世子妃？怎么会这样？谢怜呆愣地看着越行越远的马车，他的心口有些微微刺痛，说不上来的感觉，闷的慌。
“哥哥，怎么了？”孩子摇了摇谢怜布满老茧的手，抬着脑袋懵懂地看向他的大哥。
“没事。”谢怜无措地眨着眼睛，垂下眸，自嘲般喃喃自语道：“还是迟了。”他眼底的光瞬间消散。
马车上，青禾手撑着脑袋，咬着下嘴唇，皱着眉头，忽然抬头看向丁月，一脸严肃：“小姐，这人我好像认识。”
丁月被青禾逗乐，她拍了拍青禾的小脑袋瓜，捂嘴笑道：“从小到大，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你都说你见过。”
“不是的，小姐，这人我确实见过。”青禾羞红了脸，她确实有这毛病，不过她刚刚看那人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但这会儿她又实在想不起到底是谁。
“好好好，你见过，不过，等会儿在马会上，你可别叫我小姐了。”丁月戳了戳青禾的小脑袋瓜子温柔地提醒道。
青禾重重地点了点头，拍着胸脯，夸张地保证道：“放心。”
还好，这三年有一个青禾陪在自己左右，不然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了，听说，这次马会上会来一个青年才俊，是新帝跟前的大红人！所以王妃这次才这么上心。”青禾轻声分享着自己新得来的八卦。
丁月没有作声，马车哒哒地往前奔，青禾不知什么时候枕在她的肩头呼呼大睡起来，丁月小心地抬起手臂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向外面的好风光，她的眼眶不知不觉中浮现一层薄薄的水雾。
虽然他们背地里都议论丁月是克夫寡妇，但碍于她世子妃的身份，倒也没有人敢来自讨没趣。
马会上，王妃被邀坐在主席，丁月顺势坐在了她的身侧，王妃和蔼地抚摸着丁月的手背，在外人看来就如亲母女一般，丁月只觉得心里直犯毛。
这种马会，自己不过是个陪客，丁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余灵若，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小巧的瓜子脸，柳眉杏眼，唇不点而红，和王妃长得真像，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余灵若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茶杯，心不在焉。
“姑姑，听说他在帮死去的同僚养孩子。”余灵若忽然抬看向王妃没由头地说道。
“哦？有如此善心怪不得能成就大业。”王妃一句话就把余灵若飘出来的小心思压了下去。
就算他有个孩子又能怎样呢？他只要是新帝面前的红人就够了，丁月暗自想道，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不免为余灵若感到惋惜，她的婚事定会被王妃细细谋划，就像自己被父亲算计嫁到王府给母家抬高门第一般。
众生皆是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