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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妖基-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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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椒房殿。
帝后二人相对而坐，彼此都不看对方一眼。
明殷盯着李皇后身后的屏风发呆，李皇后望着隔开两人的黄杨木小几冷笑。
小几上置了一红漆托盘，盘上搁了个瓷盅儿，盅里满满地盛了黑汤。
黑汤边上，盘子里还放了白绫一叠，快刀一把。
宫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涂饰香料的墙壁散发着浓郁到呛鼻的气味。但除了这二人并无半个宫人侍奉，怎么看怎么凄凉。
直到这空气都冻得起冰碴子了，李皇后才开口。
“胡昭仪跳井了。”她说，像是报告胡昭仪跳舞一样不慌不忙。
“那这漪兰殿的水看来是不能喝了。”明殷干巴巴地道。
“苏七子上吊了，崔八子跳楼了。”这是皇后的回应。
明殷感叹：“这可真是七上八下。”
李皇后不理会他，自顾自顺着思路说下去，“玉堂与曲台两处的宫嫔御女集体自尽，全部吞金。”
明殷评价：“……有点奢侈？”
她的目光终于移了过来，神色难以言喻。硬要概括的话，就是正大光明写着“老娘怎么嫁了这么个玩意儿”。
明殷硬着头皮，无话可说。只是忽然念起一事，强行转移话题：“明萱呢？”那女人坑得他好苦，“她怎么死的？”
“伯阳公主服了百花散，”李皇后看了一眼他的神情，“鞑子攻进西京前就自尽了，总算死得没有痛苦。”
明殷咕哝一句：“倒是便宜她了。”
李皇后一声冷哼：“那皇上呢？”
“朕？”明殷挑了挑长眉，“朕当然要等到最后一刻……”
“还用等？”李皇后轻抬玉臂遥遥一指，正指着那大开的宫门，“您听不见？”
她这时候还带着护甲，修剪得精致尖尖的指甲给凤仙花汁染得猩红。明殷盯着她对着戳的空气看了半天，硬是连个鬼影子都描不出来。
他刚要说些什么，稍一凝神，猛地变色。远远地传来些声响，初时极其细微，不过是混成一片的喧闹之声，随后渐渐扩大，喊杀呼喝，金戈相击，殿舍轰塌，人畜奔逃，尖叫哭喊……一一清晰可辨，浪潮般一**涌来，激起盘旋回荡的风声。
即使还不为人眼所见，却叫人听得明明白白，这椒房殿，大齐最后的中心，吃顿茶的功夫就得土崩瓦解。
明殷吞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李皇后。她面色苍白，冷若霜雪，神色却镇定自若。大敌环伺，北翟那啖人肉饮人血的蛮族士兵眼看着就要冲进来了，这序齿不到廿十的深闺贵女竟是睫毛都不眨一下，还是一贯的优雅端庄。只不过肌肉微微僵硬，眼瞳中闪着一星亮得惊人的精光。
不愧为国母。明殷称赞：“皇后听力真是好。”
“你用什么？”她死死盯着宫门问，敞开的朱漆大门上，纯金门钉一个个在阳光下发出晃眼的光，他们就将从那里闯入。“刀只有一把。”
“你要刀？”明殷问，他还以为她会选用温和一点的东西，“白绫不好使吗？”
“白绫太慢，而且没有刀子可靠。本宫要当着他们的面自裁，”她一字一顿地说，“也叫那些鞑子晓得，大齐皇后，可杀不可辱。”
她眼睛里的光就要烧起来了，尖锐得叫人想起厉鬼。女人总会有情绪激动的时候，她们发疯比公牛发疯更可怕，他一个小小的亡国之君，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明殷咳了咳，哼了一声，敷衍道：“那是。只可惜没人给你供祀享，立牌坊了。”
李皇后不理会他语句里的讥讽，只是重复问道：“皇上用什么？”
“哈？朕？”见鬼，她怎么总提这个问题？“这，刀只有一把……”
“没错，”她声音变得很奇怪，异常高亢，呼气粗急而短促，“你觉得如何是好？”
她紧张得连尊称都忘了，语调却十分让他熟悉。应该说，这整句话都让他十分熟悉，真是令人莫名其妙。明殷摇了摇头，这熟稔感只是挥之不去。他决计不说实话：“朕是九五至尊，为何要亲面那些鞑子？你尽管在前殿彰显□□风度吧，朕在□□放把火，一了百了。”
她转过头来，瞪大的眼眶有点发红，眼珠里蒙了一层水光：“那你得吃不少苦。”
明殷不答，只是直起身来。久坐有点发麻，他晃了一晃稳住身形，道：“朕去了。”
李皇后咬着嘴唇，看他振袖欲走，忽地道：“倘若大司马还在，我们当不至于落到这步境地。”
明殷背朝她，顿了一顿，笑道：“朕早知你们口头不说，心里也必要嘀咕这个。都传他一人可当长城万里，可那又如何？先帝头昏，明萱嘴贱。一道旨意下来，万里长城说坏就坏了。人没都没了，还总提他做甚呢？”
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李皇后齿缝里逼将出来。明殷佯装不闻，这不是眼泪与安慰能解决的问题。他决定给她留点尊严。
时间不长，李后道：“等等。”
明殷转过身来，见李皇后把那盅黑汤托过来，十指纤纤直捧到他眼前。
“喝了这个再点火，”她声音轻柔，“少受点罪。”
“朕不要，”明殷把瓷盅给断然推回去，“皇后留着自己用吧，有时刀子也不是那么可靠。”
李皇后胳臂僵硬不动，明殷推不回去，又不好生拉硬拽。琢磨片刻，他看着李皇后的眼睛，低低补上一句：“若要给活捉了，女人受罪更大。”
她的唇颤抖了，嗫嚅半晌，唤道：“阿殷。”
明殷忽地想起那熟悉感出自那里了。他向李皇后笑笑，道：“你还记得么？你还以为我是九公主时，就经常叫我阿殷。遇到不知道怎么办时，比如到底和不和那个冯游医私逃，你就会问我，问了几百遍：‘你觉得如何是好？’”
“可有五年了罢，你终于又愿意叫我阿殷了。”
李皇后手也开始抖了，乌黑药汤洒在了她的雪白手指上。明殷又等了等，看她没什么话要讲了，估计即使要讲也讲不出来了，就向她点点头，大踏步地离开。
而他转到□□时又听到一声高呼：“阿殷！”
明殷回头看着她，她遥遥直立在殿前，皇后的丹雘宫装缩成一个鲜艳的红色小点。
她还端着那碗汤，对着他，一饮而尽。手指一松，瓷片在地上碎得飞溅。
她嘶哑着嗓子喊：“阿殷莫怕，怀璧姐姐陪着你！”
明殷心中狠狠一挤，简直想割掉自己的耳朵，忙不迭地逃进了后殿，步履仓皇扑到榻上。
不过是个世家贵女，他想，匆匆解开榻上那个蓝布包袱。成婚五年连碰都没给他碰一下，也就是小孩子时姐姐妹妹地喊着，谁还动了真感情啊。
蓝布包袱里另有两个背褡。他先解开红色那个，里面有一套宫女穿的苔古色曲裾。更有一面小铜镜，脂粉若干。明殷迅速地解了散头发，将一直顶在头上的冕旒摘下，一脚踢开，珠旒相击，发出细碎的响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咬着头绳匆匆梳着十字髻，朕才不干殉国这种傻事。朕觉得作为唯一一个直系男丁，活下去使得明家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才比较能发挥朕的残余价值。
他梳的熟练且迅速，还有闲心回忆一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当上爹。结果糟心地总结出来这和他这一把好手艺脱不开干系。以后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狠狠地往头上插了几根铜钗固定，刮净胡茬，用米粉润白双颊，拿起红纸对着镜子抿唇，一定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居然还会穿女装。
他想象自己的大胖小子正襟危坐，肃然问道：“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父亲长于舞笔弄墨乎？长于飞马负剑乎？”
假设他据实以告，那么就是：“长于画眉拢鬓，含羞作态乎。”
至于纺绩针黹，丝竹管弦，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他提了笔要在额上点上花钿，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弃了笔。学着普通宫女的样儿把鬓发拍松，又在眼皮下点些胭脂，揉两把，弄出个哭得肿肿的眼泡儿，再对镜自视。青年利落冷峭的轮廓已给填得圆润饱满，秀目轻垂，柳眉微蹙，朱唇鲜润，十足是个情深解意的风流可人。
化成这样怕被鞑子拖出去强了，明殷寻思，强他倒无所谓，能逃命比什么都要紧。只是要脱了裤子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即使能把兴冲冲的蛮人吓个雄风不振终身不举，终归还是自己找死。他急急转到外边找个花盆浅抹了一手泥，把脸给涂得蜡黄，这才稍稍满意。
这一趟子说下来麻烦，在他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最后，衮袍落地，他三两下套上曲裾，换上圆翘头鞋。当初他担忧自己如今体格塞不进女装，特意拿了一个肥壮老嬷嬷试衣服，现在总觉得松松垮垮要掉不掉。只好从自己原来那一堆里又抽了一根帛带，束在里边。
这下总归齐全了。他背上松绿的那个背褡，在榻上做贼似地捣鼓了一通，机扩之声咔哒响起，嵌好的床板登时裂成两半，一阵灰尘带着霉味儿呛进鼻子。
李怀璧并不知道她的宫舍中还有一条暗道。
知道又如何呢，明殷了解她，她的命在那里，她不会逃的。
就像当年她没有逃一样。
明殷环顾四周，将周围的宫灯纷纷踢翻，香油流了一地。木质的建筑最易着火，桌上，梁上，屏风很快冒出烟来。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已经冲进前宫门，伴着人声嘈杂与兵刀相击。
但是没关系，他想着，火烧得更快。跳进暗道，明殷用力扳了一下机扩，床板在他头顶缓缓合上。床板底部是精铁，绝对防火。
彻底黑暗之前，他听到哐隆一声巨响，头顶轰的一震，灰尘全落进了他的头发上。大梁塌了，没伤到他，这样更好，将入口彻底封住。鞑子绝不会耗费心思做什么文物修复工程，洗掠过的宫殿就是一片断壁残垣，比坟场更不容易招致好奇人。过不了几年，草都长得比他高了，就让他的私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但明殷绝不会想到还有什么穿透力比这根大梁更强，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呼，已经不像人的声音：
“吾乃大齐皇后，祖宗基业在此，儿孙不逃唯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