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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奴才：喏。

清代的奴才：喳。

现代的奴才：收到。

看到这段话的前一秒，朱静汶正好给贾桃发了句“收到”。乍然看见这段话，她仿佛在揽镜自照。

奴才。

她心里琢磨这两个字，并没有太多自怜的滋味。二十二岁的她还有点傲气，并不觉得打工人就是奴才，她付出劳动获得回报，公司付出报酬获得发展，本质是利益交换，老板没有多高贵，她也没有多低贱。

朱静汶现在在一家网文公司上班，职位是编辑，她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现在的就业形势并不乐观，她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还是决定留下来。

在稳定、待遇、体面等因素之中，喜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多少人都找不到心仪的工作，现在的她没有能力去当这个“例外”，将就将就，也就接受了。

今日是周一，要开编辑的部门例会。

九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朱静汶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到了会议室。会议由编辑主管贾桃来主持，她坐在主位上，说：“小朱，你先来汇报月度工作报告。”

朱静汶将自己做的PPT投到大屏幕上，然后来到屏幕前方，简单地汇报了自己上月的工作总结，然后适当地设定目标，展望未来，最后说：“我讲完了。”

看起来很淡定，很冷静。

会议室里浮起零零落落的掌声，贾桃说下一个，朱静汶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坐下来的时候，她的一颗心才算落回实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远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她的紧张和害怕是无形的，她讨厌在公众面前说话，哪怕这些人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哪怕这里的人并不多。

但无论如何，这周的会议又这么混过去了，挺好。

会议结束后，贾桃让朱静汶单独留下来，朱静汶又开始紧张了，等所有人都出去之后，她来到了贾桃的身边。

贾桃问：“小朱啊，你正式入职已经有一个月了，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吗？”

“没有。”朱静汶摇了摇头，确实没有，她当实习生的时候，就已经摸透了所有的编辑工作。对于她而言，从实习生到正式员工，主要的变化只体现在工资和福利上。

贾桃微笑着说：“以前你还是实习生的时候，我对你的要求没有那么高。一个任务如果满分是一百，我对实习生的要求是六十分，但对正式员工的要求是九十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静汶说：“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做好每一个工作任务。”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起码在言语上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很卑微，因此情绪上带了一些鄙夷，不是对贾桃，而是对自己。

她尽全力地做好每一个工作任务，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为了保住工作，为了获得更多的奖金，为了升职，归根到底，为了生活。是的，所以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说的，无聊的对话，无聊的留下，无聊的一二三四。

贾桃说：“好的，如果之后工作上有什么新的不习惯的地方，可以来找我谈谈。”

“嗯嗯好的。”

贾桃放了她，朱静汶又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回到了办公位上。她看着q.q不断闪烁的提醒，点开发现不由得叹了口气。

编辑嘛，就是网站跟作者沟通的桥梁。在朱静汶眼里，这份工作在某种程度上跟客服很像，她负责解答服务对象的疑惑，为公司谋利，就是这么简单。

她收回心神，按照时间顺序开始回复作者们。

我真的爱吃西瓜籽：【编编，你好，我是来询问签约事宜的~】

朱静汶的编辑名是竹炆，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取了自己姓和名，随便弄的谐音词。不太难听，不太大众，就足够了。

竹炆：【你好呀~】

她给西瓜籽发了个文档，让她先填一下关于作品简介的文档，然后把大纲和正文一万字也发给自己。

我真的爱吃西瓜籽：【啥？】

竹炆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年纪比较小的作者。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这家公司的市场定位就是小白网文，面向的读者群体和作者群体年龄都不大，年纪大一些的看不起这样的网文，也不会写。

所以，朱静汶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一些作者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跟他们讲话很费劲，得加不少的解释。

朱静汶打开自己的“解释文件”，从里面复制了一段话，发给西瓜籽。

竹炆：【把我发给你的这个文档填好，你先打开看看，里面有详细的说明了，你照着我的要求去填就行。然后你再新建一个文档，将你的文章大纲和正文一万字都放进去，然后命名好，一起发给我，懂了吗？】

我真的爱吃西瓜籽：【那个……怎么建文档啊，我不会（哭哭）】

竹炆：【你没有电脑吗？】

我真的爱吃西瓜籽：【没有诶。】

竹炆：【链接：怎么用手机建文档。你看看，按照里面的操作进行。】

过了两分钟。

我真的很爱吃西瓜籽：【正文一万字都在后台了，编编你去后台看可以吗，我这边复制好麻烦啊。】

这是朱静汶最害怕遇到的情况，虽然说帮作者解决问题是她的职责。但她一天的工作时间就这么多，帮助一个作者可以，但如果帮忙复制的次数太多，她的时间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耗费。她不是只有这一个工作，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心软地跟作者说我帮你，但后来她也没有了这份热情。她毫不计较地帮助他们，就意味着自己可能需要留下来加班，去完成今天没有时间完成的工作。

她承认，她是个自私的人，她不想留下来加班。

竹炆：【不麻烦哒，你从网站后台直接选择下载全文，然后估摸着一万字的位置，大概复制到文档里面就行~】

竹炆：【我这边有点忙哦，如果你想要我帮忙的话，可能要多等几天。】

她没有把话说死，因为有的作者是真的学不会复制，到那个时候，也只能她来帮忙了。

我真的爱吃西瓜籽：【好叭，我试一下。大纲一定要写吗？我没有写大纲……】

竹炆：【那就不用放大纲了，直接放正文一万字吧。】

我真的爱吃西瓜籽：【好滴~亲亲】

总算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在等待西瓜籽将文档发给她的过程中，朱静汶翻到下一个聊天界面，继续回复别的作者。

周一是消息最多的一天，因为从周五下午六点半下班之后，一直到周一早上九点的这段时间，积攒的消息都需要回复。

朱静汶曾经在网站的意见反馈箱里看见一句话“我的编辑只有周一到周五上班，总是找不到人，我可以申请换一个编辑吗？”

她那时候看着“只有”这个词，觉得很是荒谬，她想着，这位作者只有周一到周五需要上课，也挺“只有”的。

而且编辑的工作也有连通性，所有的编辑上下班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因为需要工作沟通和工作交接，分批上班也不符合逻辑和现实。只能说，人都是想着自己，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的。

人之常情嘛，她也不例外。

她一直回消息到中午十二点，然后就去公司饭堂吃饭了。她是公司年纪最轻的人，来的时候别的同事都有固定的小圈子了，她找不到契机也不好意思融入别人，于是总是一个人吃饭。

也没什么，她本来就对职场上的社交不是很感兴趣，一个人吃饭挺好的，起码吃得更放松，更自在。

但今天有点意外，同事石新池端着餐盘，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朱静汶稍稍睁圆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对石新池笑了笑。

她不喜欢这个人，石新池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模样。但朱静汶能感受到，他的笑都是假的，浮于表面的，虚晃一枪的。石新池套上了他固定好弧度的笑容，开口了：“小朱，不介意我坐你对面吧？”

朱静汶心里说介意，嘴上说不介意。

瞧，人就是这么虚伪的动物。

石新池看向她的盘子，夸张地“哇”了一声：“你吃得好少啊，是不是在减肥啊？”

其实朱静汶是例假来了，肚子有点闷闷的疼，她没有什么胃口，但这些事没必要让石新池知道，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当他说的是对的吧。

石新池说：“我前几天看到一句话，说减肥是女人一生的事业，果然啊。”

朱静汶低下头，她讨厌这样的说法，比起女人，容易发福的男人更需要为这一生的事业而奋斗。她觉得烦躁，石新池说一堆有的没的套近乎，到底想说什么。

“小朱啊，听桃姐说，你做了几个社交账号，来吸引作者来我们的网站写文？”

朱静汶总算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但她故作不知，问：“是啊，怎么啦？”

“是这样的，桃姐说她也不清楚你的账号叫什么名字，你能不能告诉我，让我去学习学习啊？反正……大家都希望公司能发展好，给我们分多一些奖金，你说是吧？”

朱静汶忍住了下意识皱眉的习惯，委婉拒绝道：“我的账号都是私人账号，做得其实不怎么好，粉丝很少，浏览量和点赞量也不高，可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一般的人听到这样的话，通常就会明白，对方是不想把账号告诉你，别问了吧。

但石新池偏要继续说：“哎呀，你真是太谦虚啦，你上个星期不是引入了十几个作者吗？怎么会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呢？小朱啊，我也不是说想要照搬照抄，你懂吗我们一起为网站引入更多的作者，让网站做大做强，有什么不好的？”

他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一个团队，但也同样是竞争者。他们引入作者的数量和质量，就是他们的业绩，业绩与奖金挂钩。石新池口口声声说为公司好，其实还是为了他自己。

但他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朱静汶也不能去点破什么。她慢吞吞地咽下了口里的饭，说：“我们公司不是正在开创同人文领域吗？我就是剪了一些同人视频，带上我们公司的发布到了几个视频软件上。你想做的话，也可以去试一下。”

她没有说自己的账号，直接说了方法。石新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见好就收，不再继续惹人嫌了。

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朱静汶先吃完，她说：“那我先走啦，石哥你慢慢吃。”

“嗯，拜拜。”朱静汶将餐盘放好，转身离开的时候，余光瞥见石新池换了个座位，回到了他平时的团体里。

她轻轻扬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堂。

下午的工作同样枯燥无聊，她继续公式化地回复着作者，查看作者发过来的文档，与作者沟通一些细节，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就与作者签订合同，解答已签约作者的疑惑……

签订合同的过程中，同样会有很多问题。

【编编，我没有手机号，可以不填手机号吗？】

【我没有银行卡，可以不填银行卡吗？】

【我的父母不知道我要签约，我不能用他们的银行卡，编编对不起，我还是不签约了吧。】

【编编，我填完了合同，它说我的信息不对，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以给我讲一遍网站福利吗？我看不懂你给我发的文档。】

【编编下午好，这是我的新脑洞，麻烦编编帮我看一下可不可以写。】

【我这本的数据好差，写不下去了，可以直接写个结局就完结吗？】

……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朱静汶熟练地退出工作□□，登回了自己的□□，将无穷无尽的问题阻隔在外。

呼，世界顿时清静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背起包，跟几个同事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公司。

朱静汶今天犯懒，不想回自己租的房子里做饭了，于是来到了一家小面馆，要了一份杂酱面。

等待的过程中，她撑着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突然，一条微信消息从屏幕上方弹了出来。

卲南亭：【下班了吗？】

朱静汶一怔。

卲南亭是她的男朋友，他们从大一开始就在一起了，期间有过争吵和矛盾，但没有人提过分手，偶尔甜蜜，偶尔平淡，偶尔冷战，磕磕碰碰的，也走到了现在。

前几天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卲南亭突然提出了想要结婚的念头，不是求婚，他好像只是不经意地提了起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不知不觉，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汶汶，你想结婚吗？”

朱静汶给出的反应是沉默。

这个话题提得太突然，她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与卲南亭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动过要嫁给他、一生一世不分离的念头，而争吵和冷战的时候，她也动过分手的念头。

但也只是念头。

她确实很喜欢卲南亭，但她觉得她不够爱卲南亭。所以才会一直犹豫，恼恨的时候狠不下心提分手，欢愉的时候也做不出山盟海誓的承诺。

结婚吗？

跟卲南亭？

她才二十二岁啊，她不想那么早结婚。她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起码没有成熟到可以跟卲南亭组建新家庭的程度。

所以她只能沉默。

而她的沉默是卲南亭失望的催化剂，卲南亭觉得，朱静汶的犹豫是对自己的否定。没有哪个男人能对这样的否定毫无芥蒂，所以他放下了筷子，起身离开，将朱静汶独自留在了餐馆之中。

因为餐馆的人太多，他拉不下面子去争吵，所以他选择了冷战的方式。

朱静汶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剩下的菜吃完，可不能浪费，这些都是他们辛苦赚的钱。

她知道，这样的冷战没有大不了。冷战几天，然后一人给另一个人发条消息，不必再提引起冷战的问题，无须道歉，只需要平平淡淡地发条消息，只要另一个人回复了，就意味着他们和好了。

服务员将热气腾腾的杂酱面捧到她的桌上，说：“您的面好啦。”

“谢谢。”朱静汶从筷子筒中抽出一双筷子，将酱、配菜和面充分拌匀了，她先吃了一口，滑润浓郁的口感治愈了胃。朱静汶拿起手机，回复卲南亭她下班了。

卲南亭：【一起去吃饭？】

朱静汶：【我已经在吃了，明天吧。】

卲南亭：【好的】

朱静汶：【你也刚下课？】

卲南亭是计算机专业的，现在在读研一，平时也挺忙的，朱静汶有他的课表，通常在他上课的时候，她都不会去找他。

卲南亭：【对啊。】

朱静汶又问了卲南亭上课的感觉怎么样，跟他闲聊的同时把杂酱面吃完了。她跟卲南亭说自己要回家了，卲南亭说注意安全。

从小面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春天的夜晚，风舒缓地拂过耳边，很舒服。朱静汶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做了个冲动的决定，她打算步行回家。

以她的速度，从这里到家，需要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朱静汶心想，如果走到实在不想走了，她就在路边随便开一辆共享单车，骑车回家。

她脚步轻盈，经过一条商业街的时候，听到一家玩具店传来欢乐歌声。

“……你今天快乐吗？不准说不快乐……啦啦啦啦啦啦……”

好的。

朱静汶迈出更大的一步，在心里回了一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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