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不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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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南京鸡鸣寺的古刹前，蒋文卿久久驻足。

这个夏天，少年失去了母亲。他看见，他那平时久不见人影的教授父亲，从北方风尘仆仆地赶回苏州，在母亲的灵前长跪不起，眼眶湿润，不住地自责。

仲夏炎热的天气不允许母亲的遗体在人间多做停留，他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母亲已然化作了灰烟一捧，随江流而逝。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在丧事办妥后，蒋文卿随父亲迁居南京，离开了那个盛满了童年欢笑与泪水的故土。

耳畔蝉鸣声悠远，佛号声声，少年随如织的游人前往香火处取了三支香，借池中宝莲灯经久不灭的烛火点燃，向大雄宝殿里他也不知道是哪位佛拜了三拜，算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一丝告慰。

之所以在南京的第一站选择鸡鸣寺，除却母亲信奉佛教的因素外，还是因为他的发小司马薰的强烈推荐。

两人父辈交情深厚，儿时常常在一起游山玩水，建立了不是亲生兄妹但胜似兄妹的友谊。此行迁居南京，蒋文卿首先想起了在南京读书的东道主司马薰。印象里，她似乎是一个比较害羞内敛的小姑娘。

“哦呦，你小子，咋突然想起来到南京玩啦。”

“可能要长久定居了，未来两年高中都会在这里读书，趁着暑假提前熟悉一下环境。”

“这样哦，这大夏天的，要不你去鸡鸣寺玩玩？那块儿树多林子多，凉快得很，人也不多！你顺便给阿姨祈福也不错的。”

“好的。”

多年不见，司马薰除了语气变化有点大，性子看上去也活泼了不少，是件好事。出于对童年故交好友的信任，他决定次日一大早便启程前往鸡鸣寺。

不过，不是说这地方凉快得很吗？怎么那么热？

不是说没什么人去吗？这一大波一大波的游客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他这是被司马薰坑了。罢了，她一个小姑娘深居简出，怕是也不清楚鸡鸣寺如今的情况，怨不得她。

敬完香，蒋文卿随着摩肩接踵的游客队伍继续向前行进。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一个摊位前，似乎在争相购买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糕点。

他询问一旁的工作人员，戴着红袖章的大妈解释：“小伙子，看你是外地人吧，这鸡鸣寺啊，是咱南京最有名的寺庙，尤其是这个糕点啊，非常滴灵验，都是在佛祖面前开过光滴！你看看，各种类型滴都有，比如那盒红色的是求升学的，黄色的是求升官发财的，粉色的是求姻缘的……”

虽然蒋文卿早上吃得少，此时临近中午，肚子有点饿，但还没有沦落到花几百块钱买一盒“开过光”的糕点的地步。

他瞥了一眼在摊位前来来往往的人群，趁天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抄一路布满绿荫的小道下了山。

这小道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远了，脚下的石板上布满裂纹，如同岁月的褶皱，见证了这“南朝第一寺”的沧桑。

路上除了他，并没有什么行人，偶尔可以看见一两个向山上走的僧侣，沿途绿荫遍布，凉风习习，蒋文卿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山上机械的佛号声越来越远，想来是快要到山下了吧。

忽然间，一声声悠远的佛号声沿着古道清风一路传来，他听得熟悉，是真正的僧侣在唱，而非山上循环机械的电子音。

难怪在山上寺庙里一路都没看见几个和尚，原来都在这里开大会吗？

是什么理由，让他们聚集在这里？

按捺不住好奇心，蒋文卿循着佛音一路下山，寻到了一处禅院，众多僧侣沙弥聚在这里。小沙弥们有的是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有的则是小小一团，站成两排，手里捧着经书，高声吟诵，竟也有些许可爱。

在沙弥们中间，一人站着，三人跪着。站着的和尚身穿袈裟，手握佛珠，口中不断念叨。跪着的三人中，领头的是个身着藏青色西装的男人，有些瘦削，身后两人则更为壮实，黑色西装套在他们身上有些过于紧实。禅院门口停了一辆白色奔驰，在树荫下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谁？当地的企业家？还是什么官员？

罢了，找个路人问一问吧，听说本地人都挺热情。

蒋文卿还算眼尖，瞧见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有个年轻人在闲逛，似乎是居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岁数不大，看面相也是高中生的年纪。

“嘿，同学，这边是有什么大事吗？我看着这些和尚沙弥都聚在这里。”

那年轻人倒是面不改色，似是见惯了这种事一般：“哦，那是我们这里一个集团的老总，人家信佛，给这座寺庙捐了不少香火钱，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做法会。”

蒋文卿见年轻人还挺热心，对当地的了解也挺多，最重要的是不会像司马薰一样坑他，便有了和他多聊几句的打算。

“我从山上一路下来，看见好多人在里头烧香，你们南京人都这么信佛的吗？”

“你是外地人吧，谈不上信不信佛，都是来求个心理安慰的。”

“这样啊……我是苏州过来的，想在南京多玩几天，还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吗？”

“多着呢！比方说秦淮河啊，南京博物院啊，总统府啊，吃好吃的就去老门东，祈福求上岸还是建议去夫子庙，这鸡鸣寺的佛祖业务范围太广了。”

“啊哈，那倒也是……”

两人就这样在古道的绿荫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相谈甚欢，从当地历史聊到先秦百家，从古罗马聊到梵蒂冈，双方都惊讶于对方的博学，更惊讶于两人的爱好领域如此相似，难得遇一知己，年轻人提出加个联系方式。

“□□还是微信？”

“额，很抱歉，我一般只用微信。”

“那就微信吧，我扫你。”

“怎么称呼？”

“喊我玉廷就好。不是女字旁的那个‘婷’，是‘朝廷’的‘廷’。”

“倒是很大气。”

“你呢，大兄弟？”

“文卿。”

“文青？文艺青年？”

“是‘爱卿’的‘卿’。”

“有文化！”

这时，蒋文卿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他才想起来自己从上午一直饿到现在。不得不说，有些尴尬。

正想问一问年轻人附近有什么餐馆，还没说出口，那年轻人就从左手口袋里掏出一袋糕点。粉嫩嫩的，被刻意雕画成了梅花的形状，甚是精致。

“吃吧，蔓越莓味的。”

严苛的家教不允许他随意接受陌生人的东西，蒋文卿犹豫了一会儿。那年轻人见他面露难色，猜到了七七八八，轻笑了一声，而后撕开包装袋，将梅花糕点掰成两块，将右手那一块咬了一口，左手那块递给了蒋文卿。

“放心，没毒。”

这时候再拒绝就不太像话了，蒋文卿尴尬地笑了笑，接过那一半糕点，尝了一口，甜腻腻的，是江南独有的风味。

“沿着这条路一路下山，就会看见一条商业街，街上全是饭店，随便找一家合口味的吃吧。”

与那位自称“玉廷”的年轻人道了别，蒋文卿一路向山下走去。没走多远，就接到了司马薰的电话。

“你小子，到哪去了，一大早就找不到人。你爸和我爸在酒店订了个位置，咱中午去那吃！定位我一会儿发给你……”

“我在鸡鸣寺，你们吃吧，我就不去了，刚吃过。”

“你倒是轻松，早知道我也跟你一块儿去了，省的跟大人们应酬。”

“你早上七点起得来吗？”

“喂！谁说我起不来！”

“行了，去吃饭吧，我挂了哈。”

说着就挂断了微信语音通话，让司马薰一肚子怨气没处撒。

退出通话界面，翻看着联系人列表。

“[新朋友]我是玉廷。”

早些年蒋父在南京购置了房产，原本打算出租，奈何一直无人问津，只好搁置，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成了蒋家父子在南京的住处。

蒋文卿素来不喜社交，却对今日在路边认识的年轻人有几分兴趣，许是因为他广博的文史知识储备，许是因为他热情好客的性格，又许是他俊朗阳光的外貌。他出来这座历史悠久的大城市，人生地不熟，多交几个本地朋友总是没错的。

回到家，打开微信，询问玉廷明天方不方便一同出去游玩，对方却一直没有回复。

车里，宋玉廷看到了蒋文卿发来的邀请，正欲回复，却接到了来自司马薰的电话。

“喂？姐，我在车上，打排位等我回家再说。”

“什么排位晚上再说，找你不是这个事儿。”

“你还能有什么事儿？”

“嘿，我事可多着呢！我有一朋友，打小就认识了，人家在苏州上学，论成绩，哈！全市前十的学霸！我爸老拿我和他比较……”

“好了好了姐，到底啥事啊。”

“那学霸要来咱这儿读书了，我爸要我尽地主之谊带他到处玩玩，我才懒得见他！所以啊，宋大少爷，我那发小可就拜托您了哈。”

“又不是我发小，你找别人吧，我明天忙着呢！”

“你能忙啥？去白公馆唱歌喝酒泡妞？笑死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不管，明天你不帮我这个忙，我就把你那天晚上在白公馆发酒疯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

“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嘛。那人男的女的？怎么称呼？联系方式给我。”

“哎呀，宋大少爷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我马上就把他□□给你，他姓蒋，男的，比我大，你喊他哥就行。”

挂了电话，宋玉廷对着文卿的微信聊天沉默许久，不知如何回复是好。

算了，又不是什么亲人兄弟，就是路边偶遇的一个外人罢了，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抱歉，大兄弟，我明天有急事，不能陪你一起出去玩了，不过我推荐你去秦淮河玩玩，那里可是我们这儿的地标性文化街，什么夫子庙啊老门东啊都在那附近。”

屏幕的另一边，蒋文卿看到回复，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扣下了四个字，“好的，谢谢。”

本就是路边偶遇的路人，想来也没什么理由强迫别人，他们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了吧。

秦淮河，他早有耳闻，所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这般著名的诗句早已是家喻户晓，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正想上网搜索一下从他家去秦淮河的路线以及游玩攻略，司马薰又打来了电话。

“喂？蒋哥啊，明天我有事就不陪你出去玩了，我拜托了一个弟兄，地道的南京人，明天他带你出去玩，你看行不行。”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玉廷的路人，但人家估计明天是不会来了，出去玩有个本地人带着自然是好的，便应了下来。

“好嘞！他姓宋，阳光开朗大男孩！我把你□□给他了，他一会儿就加你，拜拜！”

“哎……”

蒋玉廷正准备说他不怎么用□□，要不换成微信，那边司马薰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丫头，小时候挺文文静静的，长大了怎的这般风风火火。

□□提示音传来，有新的好友申请，备注倒也直接明了，“我是司马薰介绍给你的导游，过一下”。

蒋文卿通过了好友申请，发了句“你好”。

对方也回复了一句“你好”，算是初次聊天的寒暄，之后便是直入主题，询问蒋文卿准备去哪里玩。

“去秦淮河吧，我一个朋友的推荐。”

“好。”

晚上，蒋父不出意外地在应酬，又是夜不归宿。之前那段时光，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在单位医院来回奔波，蒋文卿早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至于母亲去世后，父亲不知是睹物思人抑或在逃避思绪，宁愿独自住在单位也不愿意回家，偶尔给儿子打几个电话询问近况，表达一下来自父亲的关怀，顺便督促学习。

“喂？文卿啊。”

“爸。”

“听薰薰说，你今天去鸡鸣寺了。”

“嗯。”

“可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没有。”

“那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出去玩。”

“去哪里玩？”

“秦淮河。”

“就你一个人？要不让薰薰陪你一起？”

“不用，有人陪。”

“那就行，在外面玩别忘了学习，你马上就要开学考试了，来南京的第一场考试可不能考得一塌糊涂。”

“知道了。还有吗？”

“没了，你早点休息。我今晚不回去了。”

“嗯。”

这是父子之间为数不多的对话了，草草结束。

窗外的天空雾蒙蒙的，从客厅的落地窗一眼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的长江大桥上，无数璀璨的车灯汇聚成一条星河，在尘世间交织流动。前一夜旅途劳顿，从苏州搬家至南京，身躯疲惫不堪，简单收拾后沾床就睡，竟没有好好欣赏过这南京城的万家灯火。

而今夜，是他在南京驻足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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