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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巢堤-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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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落日的余晖铺满宫苑红墙，洛棠坐在长定殿院廊阶上望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海棠树发呆。
‘陛下要来用晚膳，如月如兰随我去房中给殿下更衣，卫五你带人将院中再清扫一遍。’
掌事女官舒招娣高声吩咐着。
人影匆匆在洛棠身边走过，耳边是如月如兰小声念叨：
‘殿下瘦的我都能抱住了，这样拖着也不知多久是个头。’
‘好人时也不觉陛下多上心，如今...’
‘住嘴，舌头不想要了！’
被舒招娣厉声提醒，两个丫头才忙垂首道错。
洛棠依旧在他的石头台阶上不动，远处的花树却被鼓噪的摇曳厉害。
海棠四月盛，明日就是寒食节，也是自己的生日。
‘洛儿生辰后，便是天地一家春，天儿暖了，该给你换薄被，扯绿罗帐，取新绸做敞了。’
‘捧心西子玉作魂，我儿生来吴王倾心貌，但愿莫存那份难入轮回的玉魂。’
母亲慈善笑颜与父亲摸着头顶慨叹模样闪过脑海，映的心河波浪如鳞。
洛棠揉揉眼皮，将那股涌上的热气压住。
垂头看看身上织锦，布料再是名贵华丽，都不及母亲为自己穿上的浮光绸。
苦笑荡漾唇角，往事不可追，父亲九泉下若知自己一语成谶，儿子真是有缕玉魂，不消不散，您老是要后悔一语中的还是继续慨叹呢。
晚风拂面，平章帝轿撵停驻的声音传来。
洛棠终于从石阶起身，目光所及是阔步而来的英俊男人。
富贵公子，高不可攀。
这是他第一次在金殿御宴时见到尹澈的感受。
那会大兄洛雎新嫁楚王尹舟，两口子宴会后便要启程前往封地。
自己的座位在二排首次，正好是太子身后。整个宴会除了入宴那会看了眼人脸，之后就全是男人后脑勺。
宽肩长脖，金冠高耸，山一样的影子罩着自己。
那会儿对这位平章太子初印象就是俊与冷。
结束了毫无交集的宴会后，再次相见足足跨越半年。
硕国与天晟休战，两国通使。谁知那使臣于街市偶遇二哥洛桑，顿时惊为天人。
密折给了皇帝不过几日，就降旨赐婚，令洛氏二郎往硕和亲。
哥哥在家哭了十日后，肿着眼睛踏上别国婚车。父母不能送行，只在府门前伫立，及至车架消失街角仍久久不能离去。
洛棠与阿招，瞧瞧尾随直至出城。
‘硕国那位亲王都四十有一，听说王妃走了二十年，始终未娶。但求老天保佑，咱们二爷过去能别被冷待。’
‘二十一年的老鳏夫，就算想娶他国里没人么，老远的讨我二哥，害人一家离散。’
洛棠抱怨声才停，身后立刻有个清冷腔调接上：
‘那是因为你二哥与他过世王妃模样像极。’
讶然回首，男人锦衣夺彩，容貌华美，但一双眼睛却冷漠如潭。
这便是洛棠与尹澈的第二次相见。同初回的无知无感比，这次可说更增厌恶。
或许因为他说的事实让人无法接受，或许是他毫无亲切感的态度。总之洛棠不喜欢这位太子，就算对方是京都贵族坤圈公认的美男子，总之在洛棠这里绝不讨喜。
殿门关闭的声音将洛棠从回忆扯出来。
身周景物变换，从外到内，他看到已经坐在床畔的尹澈。
男人手里拿着鹦鹉盏，绯红液体在一饮而尽的仰脖动作中从嘴角拉出道血色红线。
‘洛洛，我的洛洛......’
杯盏落地，帘幕摇荡。
洛棠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所有的附加在那具还有气息的尸首上的感受都一一传遍此刻他的每存毛孔。
屈辱与不甘将人拉入曾经的痛苦回忆。
第三次见到尹澈是自己十五岁看花灯的元宵夜。
父亲与郑将军家定了亲，来年洛棠就嫁。
作为自己还是洛氏未婚子的最后一个元宵，他玩的时间有些晚。
哪知回程马车半路遭劫，待颠簸停下后才发现所在竟是太子府。
满身醉意的尹澈像暗夜里砸门的鬼。
‘殿下，你喝多了，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我，我是...我是罗家幺子，你认错人了。’
‘错么，呵呵，洛洛，没错，就是你。’
洛棠的世界就从那刻开始，彻底堕入自己无法预知的歧途。
隔日，京中闲话到处，洛氏小儿车架被劫不知去向。所有人都在猜测凶多吉少时，皇宫里陛下忽然降旨赐婚，洛氏幺子为太子妃。
这桩惊掉人下巴的天恩很快就有善于打听的透露内幕，原来太子醉酒误辱洛氏子，天家不得已将错就错与起居郎洛延年做了亲家。
虽是明媒正娶，奈何名声赔尽，可想而知洛棠这位太子正妃能得多少尊重。
大婚那夜，盖头落下，美人眼睛尽是红肿。
洛棠与他二哥洛桑一样，嫁的委屈，满心不甘，又无可奈何。
尹澈其名如佼佼君子，行径却是野狼一般。
没有安慰，不见怜悯，只是掐住媳夫下巴，语调里可闻得意：
‘洛洛，你归我了！’
惊雷唤醒打断洛棠记忆，不知觉窗外已黑。
屋子里烛火不曾燃起，黑暗中有野兽低喘。
离不开阳世的魂将床上肉身的感受遍布自己灵躯，像给人抽走力量，洛棠瘫软原地。
灯火倏然点亮，尹澈亲自移动琉璃盏似乎是想看床上人会否有反应。
洛棠终于能够动弹，他没有向床畔靠近，而是踱步到了竹幕后小佛堂，伏身在蒲团上。
佛目慈悲，却不知能否听到眼下游魂请求寂灭的祈祷。
‘陛下，嘉贵人咳疾犯了，皇后请您过去看看。’
门外声音正是椒房殿女官。
房中安静非常，单从呼吸都能听出尹澈不悦，沉吟半晌他才发声：
‘皇后体贴六宫，朕心甚慰，皇贵妃的病与嘉贵人咳疾，孰重孰轻还不知道么。朕要陪着洛洛，你去回皇后，说朕口谕，命他代朕去看顾嘉贵人吧。’
‘陛下，这...’
‘你想替皇后抗旨么！’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传口谕。’
慌慌的一阵脚步后，房里再次回归安宁。
‘洛洛，我知道你气我当初将后位给她。’
尹澈将身畔人抱紧，眼底流淌悔意。
‘醒来吧，咱们和好，我一定想法将后位还给你，好么，洛洛！’
小佛堂里，菩萨慈目中的人露出苦笑。
他做太子妃半年后，良帝游猎遇虎引发猎兴，随即单骑纵马，哪知半路有人埋伏。
那时，这位父皇尚不到五十，正是壮年。他又是个善战好勇的，以一当几总不成问题。但杀手凶器上都淬了毒，虽则后都伏诛，但皇帝也因毒发不可救治。
太子顺理上位，可尹澈临朝三月不封后，最终思量再三，下旨迎娶了大将军府陶氏为新后，而洛棠则册封皇贵妃。
于是，太子只是醉酒辱人名节，娶的心不甘情不愿，对洛氏子并无多少情意的传言更加倍做实。
但谁又见，真实的是长定殿里，奇珍异宝摆满院内，尹澈搂紧他的皇贵妃，掰了下巴夸赞，说他的洛洛不吵不闹，识的大体。
那回子，洛棠已经怀胎五月。
摸着鼓囊肚皮，皇帝红口白牙立誓，会让这个长子将来继承帝位。
什么恩宠，什么后位，洛棠本就无意。在那些不甘不愿的谣言里，真假参半。
假的自然是太子不爱，真相则是委屈不甘的并非娶媳夫的太子，而是嫁夫君的洛棠。
但自从有了这个孩儿，每日晦暗的生活才总算照出新亮光。
然而直到接下来发生种种，洛棠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注定的悲歌般命运。
朝中削藩议论声起，楚王尹舟的一封劝陛下书中，因提及皇帝一些日常靡耗细节，引的龙颜大怒。
彻查帝私如何泄露的大案兴起大狱，父亲洛延年为御殿右使起居郎，是皇帝与楚王两头老丈人，帝私泄露难脱干系，着即下狱。
楚王远在藩地，尹澈不过是想拔个出头鸟以儆效尤，用兵伐楚所赖兵事需要大将军陶工，因而当陶氏一族对洛延年下狱罪状推波助澜是，皇帝也只能听之任之。
所以，那个给洛棠带来光亮的孩子没能存活，父亲死罪下诏之日，他捧腹奔向前殿，大雨中磕绊在阶前。
雨下了一夜，孩子没能保住，太医们在皇帝怒吼声中，勉强留下再醒不来的皇贵妃活死人般尸首。
一年春又至，洛棠这缕散不去的玉魂拖沓人世整个四季。
父亲白绫悬尸狱中，母亲病卒，大兄夫夫兵败贬为庶人关在帝陵，人世间能叫自己牵挂的亲人几乎没有一个过好，唯独幸运便是远嫁硕国的二哥。
听尹澈在他耳畔念叨的奏折所报，说那位长岁数的亲王谢勉对待二哥极是珍重。
想着当初哥哥远嫁哭啼模样，对比如今家中惨状，洛棠只觉造化弄人。
难怪老话有说出嫁要哭，哭的越很来日越甜。
匍匐在佛像前的洛棠像只被旧忆逼入墙角的找不到家的小兽，呜呜哭起来。
想自己当初嫁尹澈时也哭了的，可为什么就没尝过半丝甜呢。
晨曦光起时，皇帝出门早朝。
也不知时辰具体，反正天光亮到全明那会儿，皇后銮驾来到。
洛棠看着阿招脚步不敢松懈的跟着，眼睛片刻不肯离开自己，皇后的任何丁点碰触都被她像防贼一样盯紧。
其实不怨自己殿中人无礼，实在当初那桩事后阿招不得不提心。
当初自己刚被确诊不能醒的半月后，皇后一日来看望，将所有人撵出去后立时卸下慈善，怨毒狰狞了靠近床畔。
洛棠眼睁睁看着他将一根银针缓缓扎进自己食指甲缝。
也不知这种不出血还折磨人的法儿她个贵女从哪儿学来。
床上人五感早灭，不知痛觉。但魂体的洛棠却疼的满地打滚。
两月后，太医日日问诊却并无察，反在皇帝问询皇贵妃十指为何都成青紫，他还对答如流，说是血脉不通。
末了还是阿招给自己一次清洗偶然发现，待禀告尹澈后得来只是对太医院血洗，而皇后依旧稳坐梓宫，无人能撼。
‘咦，皇贵妃的腕子怎么青了。’
‘大胆奴才，定是你们照料不周，来人，给我打。’
洛棠明白皇后就是无中生有，自己身上青紫何止腕子，若掀了衣裳，从脖颈到□□，比比皆是。
就当大板下了四五下，皇帝如神降临才令体罚停下。
细问之下他也不好当众说自己对一具不能动弹的身子做过什么，便只是让唤太医查验，大抵是知道如今太医为皇帝自己人，自然能领会帝心给出堵了皇后手的好借口。
岂知今日问脉后太医面色沉了又沉，最终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皇贵妃怀孕了！
自己堂堂中宫皇后至今无出，床上仅存口气的半死人却又得二胎。
皇后帕子拧的力道恨不能自己手里是洛棠的人。
就在她忧虑皇帝会留下这个孽障的庶长子时，太医的话算给下了定心丸。
‘皇贵妃身子虚耗，根本无法产子，就算勉强养住，来日也只能去父留子，剖腹才成。’
‘但...若是打胎，恐也是有风险。’
尹澈怒气值上涨，冷冷盯住太医：
‘朕要的是洛洛的人，想法子去，否则朕让太医院陪葬！’
老太医汗水霖霖，躬身领旨退下。
皇后听闻生与不生都是死字优先后，喜色几乎难掩。
而在场同样与她露出欢喜的竟是活人都看不到的一抹魂。
太医院彻夜不灭灯火，研究了半月。同样的这半月来洛棠也在佛前求了又求。
活人想他生，他的魂只盼死的痛快。
用药这日长定殿中人格外多，半个太医院都到场，皇帝也亲临。
说是午时人气最旺，药下去的时辰也就选了此刻。
床上人冰冻般任由摆布，半个时辰后药效启动。
洛棠在蒲团上口念佛语，瑟缩成团。
床上人的身下血色迤逦。
不成型的孩子化了汤水离开身体后，与他之前一样，血还是止不住。
皇帝发了疯的将凉透身子抱在怀中嚎叫时，蒲团上的洛棠泪珠涂满的笑脸终于彻底闭目。
佛堂里，菩萨慈目始终不变，只是供奉的杨柳瓶中多了一滴垂露。
‘小懒虫还不起，哥哥要挠脚心了~’
睡眼惺忪的看着面前人，洛棠露出笑眼，叫着大哥。
‘今晚只能咱俩入宫了，老二那个嘴馋的吃了奶片，这会脸肿的像面疙瘩，你要看不？’
‘我不去，我怕自己忍不住笑过了他哭鼻子，呵呵。’
哥俩笑呵呵了在镜前说话。
‘阿招，放下翠绿袍子，给我换螺钿织锦的红束腰那套。’
‘呦，是不是太招摇了。’
面对大哥疑惑，洛棠只是笑笑。
‘初见时，你一袭翠绿儒敞，我看的锁在心底再抹不去。’
尹澈的旧语响在耳畔。
是的，洛棠他重生了。
